“小久。”
仇珩转身,洒落在背上的阳光映在面庞,那是张年轻却暮气沉沉的脸。
但戎久现在又去瞧,似乎……
那迟暮忽地散去,漆黑双瞳中只余意气风发。
“怎么说呢,每个人都有独属于自己擅长的领域。就像你景哥,擅长调节气氛、探索战斗,是故土出门在外的绝佳旅伴。有他在,我确实不用太过担心自己钻进牛角尖出不来。”
“你也有自己擅长的地方,比如你对草药的作用很敏锐。如果不是你提起来要那三株绻叶蕨,我可能至今还坚持着自己错误的旧观点。”
“而且你很善于和人交际,能够精准察觉到对方的心思与情绪,并及时做出行为上的改变。一直以来,你的安抚对我来说都至关重要。”
“所以不必强求自己一定要学会、做到什么,切勿妄自菲薄。”
说到最后,仇珩逐渐带上微弱的笑意,小小地开了个玩笑:“不过,如果老妹你在温室里实在待得无聊,等事情结束,咱们仨可以一起出去四处转转。”
“说起来,你是不是还没见过大海?自从两年前到镇河以后,的确就再也没出过远门……”样貌年轻的兄长说起外面的风景,不禁有些神采奕奕,“等这件事结束了,一定要带你去看看!人活一辈子怎么能没见过海,还有那么多壮观奇景!”
站在原地的戎久听懂了兄长是在安慰自己,告诉自己不必因为这种事而自责。
暂时放下了先前的失落,又被对方口中的“大海”所吸引。虽看起来过于老成,但其本质上仍是尚未成人的少年,不由自主地便被勾走了注意。
哥哥都如此向往的地方……大海,究竟是什么样的?
一颗种子埋在心中,只带未来悉心浇灌,使其长成参天大树。
这一天不会来得太晚。仇珩保证。
“……叫谁老妹呢!你才老。”过了好一会,戎久才反应过来,他对自己的称呼。
午后的时光在静谧园圃中缓缓流逝,等到二人结束最后一点收尾工作时,暨景已经带着购置好的物资从集市返回,仇珩和戎久也同青姨告辞,回到隔壁。
得知小妹需要出门,前往居民区外围,两位兄长行径一致地表示,自己也要共同前去。
“没事的,只是给琳娜婆婆送个药。药铺要停业一段时间,算算日子,她的药应该快用完了。”女孩赶忙解释,希望小题大做的哥哥们能放弃对她的过度保护。
固然,仇珩很欣慰,自家小妹逐渐可以独当一面,但不代表自己在有能力顾及她时放手不管。
毕竟,居民区外围……那个地方有些特殊。
不,不如说,那里才是“故土”的真正面目。
而当下生活的种种安宁,只有少数人能够得到。
三人是步行过去的,就当作闲暇日子里的一点家庭活动。
越靠近边缘,视野里的景象就愈发暗淡。
残破的街道、门楣冷清的店铺、年久失修的房屋、许久不曾被打理的灌木……
这只是最基础的一部分,与之相伴的,还有弥漫在鼻腔中的恶臭,这里的下水系统似乎早已停摆,又或许只是过于简陋、负荷能力不足。
土壤驱动车在这里几乎绝迹,不仅是因为坑坑洼洼的狭窄土路不足以承载它们,也因为这里的绝大多数居民负担不起过于高昂的价值。
所以他们大多选择步行,条件好一些的,可能会养上一辆匹“角蓝驹”,可以简单理解为“大繁荣”那时的马。
当然,也有一些人以“马”为经济来源,驱使其拉车,面向那些家中没有“角蓝驹”,但出于各种原因需要乘马车的人。不过半小时一枚蓝色“土壤”的价格……暨景对此持保留意见。
一枚蓝色“人造土壤”的购买力大约相当于“大繁荣”的50块钱左右,不过考虑到其制造成本以及实际作用,可能会溢价至80-100块钱不等。
仇珩默默坠在队尾,抬首望着两侧逐渐变化的街景,不发一言。
过于发达的听力促使他能够察觉到周围空气的每次震动。
狭窄巷道中的痛苦呻吟声、路旁食不果腹之人的虚弱呼吸声、周围民房里传来的嘈杂争吵声、地面上垃圾被行人踏过发出的刺耳响声……
黑发青年的眼中没什么情绪,不似戎久的哀愁、暨景的低落。
只有看惯了的麻木。
其实,最开始不是这样的。
“第一温室”建成前,直至其建成后的一些年,都不是这样的——故土二十年,他返回的那一次,曾仔细走过了“第一温室”的每一处。
为最后再看一眼,他在这片“空无”上,尽全力搭建出的“家”。也为检验它,有没有悄然腐烂,抑或腐烂到何种境地。
那时候,虽然人们饱受“大活化”的余波折磨,没有好用的通讯设备,所有人都要抵御随时会侵袭而来的畸变生物,亦不存在“人造土壤”与随之而来的“人造土壤”货币系统。
但大家眼里有希望,亦敢言梦想。
人与人过着同样的艰苦生活,几乎未曾在生活品质上分出三六九等。
无论是建立“第一温室”的路上,还是在它建成之后,仇珩从未想过要打破这种故土带来的平等,反而不惜一切去维护它——在后来,他也因这种观念被其它持有异心者百般针对,光是活下来就拼尽全力。
甚至,仇珩对“大活化”的降临感到一丝庆幸——人类因此而有可能实现某种程度上的平等。
弱肉强食,何尝不是一种契机?
人人不必因权势而对谁卑躬屈膝,不必因一串代表资产的数字而饱受折辱,不再有谁生来便金枝玉叶、立于万万人之上。
维持千万年之久的社会秩序被动摇甚至打破,高高在上的权贵被拉下高傲的头颅,人人都有机会向上攀爬,只是需要一个契机。或者说,需要有人给予其指引,告诉他们——是时候了。
但终归只是镜花水月。
他从最开始就很清楚,“第一温室”那短短不到三十年的“繁荣”,不过昙花一现。
仇珩也明白,社会阶级的分化是必然的趋势,有文明存在、便有阶级相伴而生。
所以只得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以一种温和但不容动摇的态度将其抚平。
他为人们寻找除“园丁”以外的出路,告诉大家,人人亦有短长,所以因人而用。
引导人类,不必自卑于孱弱的身躯,即使是这片“空无”,亦需要不断向前延伸科技的枝条,亦需要机敏聪慧的头脑与坚毅品格。
为缩短生活条件上的差距,定期进行设施维护或施行政策,谋划“土壤农业”的发展。
在离开前还留下一份《第一温室未来五十年发展计划》——这个名字也是其他人强迫他改的,最开始就是简单的《规划书》三字。只是不清楚后来有没有用得上,自己在其中又对可能出现的状况预料到几分。
但现在似乎,仇珩在冥冥之中也成为了这种分化大势的一员,“温室”最终会发展成他不愿再看到的模样,自己大概也在一点点被同化,将要逐渐成为“食人者”。
“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
而他却再也没心气去做曾做过的事了。
没人能够阻挡历史的车轮前进。
试图撼天者,终会被拍打在浪潮下——一如曾经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