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昆斟酌道:“等常公公午后得了空,咱家去问问他,你就先回去罢,饿一顿死不了。”
内监冷笑一声:“梁公公,你以为王爷只让我送饭去了?”
梁昆锁眉道:“那还要你做什么?”
内监下巴一扬:“梁公公,这个我说不得,到时误了事,就请梁公公不要让我一人讨打,便是!”
梁昆忖了少顷,招呼厨肆里头小内监:“随便挑几碟子,装个食盒。”
内监提了食盒,梁昆领着人在园内僻静处穿行。
走了大半的路,偶一回头,内监正把手搭在身侧山石上,惑道:“你摸那石头做什么?”
内监收回手:“也不知踩着什么了,险些没摔一跤,好在有个山子摆着。”说着嘶了声,低下了头,拇指食指上,两道创口,正往外渗血,染得指尖鲜红。
梁昆“哎呀”了声,一甩头道:“咱家心善,可看不了这个。”
一径走到一处院子前,停了脚,梁昆摸出钥匙:“就是这了,你进去罢。”
内监一点头,踏入院子,堂屋门开,苏晓走了进去,反手带上门,三下五除二将内监袍服脱了。
东间置了张榻,一个姑娘蓬头乱发躺着,口里塞棉布,手脚缚白绫,苏晓放下食盒,将姑娘脸前散发拨开,蓬头垢面的,也掩不住楚楚风姿,却与当日绘下的人像不同。
苏晓将棉布取出,立时正色道:“姑娘,我是刑部主事苏晓,你可是盛观夏?我是来救你出去的。”
姑娘默了默,方哑着声开了口:“我不是。”
苏晓道:“姑娘,那你是谁?”
姑娘转瞬红了眼眶:“这位大人,我姓唐,我叫唐贞,我是在明时坊内支铺子卖汤面的。”
苏晓道:“你怎会在这呢?”
唐贞道:“年前的时候,有人来寻我,说府里夫人吃过一回我的汤面,眼下害喜,什么都吃不下,只想再吃汤面,我信了他们的话,就跟他们到这里来了,后来,他们就逼着我梳洗换衣裳,到晚间,有个男子来了,要对我动手动脚,我不肯,他扇了我一巴掌又走了,后来又来了人,将我手脚都绑住了,骂了我好一会,说我放着现成的荣华富贵不要,还说要绑到我开窍,肯自己——”
苏晓轻声截断道:“唐姑娘,我知道了,你不必再说了。”
唐贞脸上蓦地滚下了泪,手被绑着,擦拭不得,只好转脸向壁。
唐贞压着泣声道:“大人,你能把我也带出去么?我虽然穷,也不想用自己的身子换富贵,大人若能将我带出去,我一辈子都感激大人的恩德。”
苏晓道:“唐姑娘,我可以带你出去,但从现下起,你要称自己为盛观夏,出去后,或许还会在刑部大牢待上几日,你可愿意?”
梁昆毫未犹疑说出“那个女子”,又径直将她带到此处,看来景王府里只有唐贞,没有盛观夏了,唐贞也住明时坊,当日霍青云看见了景王府里的人,或许便是带走她的。
唐贞连声道:“大人,多谢大人,多谢大人,我愿意的。”
苏晓解开唐贞手足上缚着的白绫,两人走到门口,苏晓一拉开门扇,便与梁昆看了个对眼。
梁昆着实一呆,眼前人相貌还是原来的,身上衣服,却成了官袍。
苏晓笑着拱手道:“梁公公,多谢了。”
梁昆愈发茫然了,不知这人一张口谢个什么,不管三七二十一,狠狠一瞪眼:“咱家就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想不到你小子还真是假的!嚼了雄心豹子胆了,敢跑到咱们王府里头鬼话连篇。”说着唰唰招手:“将这个人拿下,留等王爷处置!”
院内几个宦官虎视眈眈便要围上来。
苏晓仍笑意满面,指着唐贞道:“梁公公误会了,这女子名唤盛观夏,是我们刑部所寻事主,我正是得了王爷准可,带她出去问话的。”
梁昆放声冷笑:“你真把咱家当傻子不成?你混进咱们王府里,不就是要把这女子偷出去么,好呀!春呀夏呀,一会儿送饭,一会儿提人,咱家看你就是想和这小女子双宿双飞!”
说着往后一跳,把手挥了几挥:“拿下!拿下!”
苏晓挡在唐贞跟前,脸一沉,胡说八道:“既然被看穿了,那就实话实说,我少林寺出身,不怕死的,都上来。”
气势十足,几个宦官面面相觑,无人先动,梁昆恨铁不成钢:“上呀!上呀!这几个还干不过他一个?!”
话音方落,苏晓目光一越,落向院门了,揖身道:“大人。”
梁昆不由回了头,院门边竟真立了个人,墨氅衣裹得严实,头戴方巾,露出的脸孔雪白,清丽殊绝。
梁昆见所未见:“你是哪个呀?”
那人走进院里,取出牙牌:“刑部尚书,顾允。”
梁昆又一呆,听过顾允的名头,看了眼牙牌再看人,牙牌甚至可造伪,人生得这副好相貌,却实在作不了假的,笑转瞬归位了:“是顾大人来了呀!顾大人不在前头,怎到这里来了呢?”
顾允道:“提人出去问话。”
梁昆赔笑道:“顾大人一准是误会了,这儿哪有顾大人要提的人呢?”
苏晓将唐贞袖子一扯,唐贞立时喊道:“大人,我是盛观夏!”
梁昆绞尽脑汁寻思了会,笑呵呵道:“顾大人到咱们王府里提人,奴才自然该告诉王爷一声的。”说着向一个宦官喊道:“还不快找王爷去!”又看向另一个:“没眼力见的,不知道端把椅子出来,请顾大人坐了。”
径直走出去将院门一关,回身笑道:“顾大人,门关了,省得风大。”
顾允一言不发,椅子摆进院中,便坐了进去。
约莫一刻钟功夫,院门砰一声踢开了,一个高胖的玉带紫袍子跨了进来,横眉竖目:“顾尚书!”
顾允离了座,长揖为礼:“臣见过景王殿下。”
朱成劼站定在院中,冷笑道:“好好的文会,顾尚书不在前头吟诗作赋,跑到我这院子里来做什么?”
顾允道:“臣来带人出去问话。”
朱成劼道:“我这里可没有你要问话的人!”
顾允看了唐贞一眼:“请问殿下,这女子是谁?”
朱成劼道:“她是谁就不用顾尚书管了。”
顾允道:“殿下,天家事无私,若有来历不明的女子,国朝律法,臣还是当管的。”
朱成劼冷笑一声:“什么国朝律法,顾允,到了我这里,就得听我的王法!”
顾允道:“殿下说笑了。”
朱成劼几步跨向前,两人不过咫尺,方住了脚,咬牙切齿的:“顾允,你眼下就是横上玉带坐进内阁里,也是我的臣下,听不明白么?”
说着一抬手:“顾尚书醉了,还不快扶他出去歇歇。”这才看了苏晓一眼:“再将这个不知道哪来的东西绑了,送进都院去。”
顾允向后退了退,一坐坐进椅子里。
朱成劼道:“顾允?”
顾允道:“我醉了。”
宦官面面相觑,不知是该将人拽起,还是连人带椅子抬,况且顾允坐在椅内,瞅着比他们王爷还像王爷,步子怎么迈得出去。
僵持一歇,梁昆惊叫一声:“王爷!”
远远一行人走了过来,打头的赫然是谢彧,后头八九个年轻官员,走到院门处,望见里头情形,住了脚。
朱成劼三步两步走向院门:“谢司业,你们这是?”
谢彧笑道:“殿下,臣听得一位内侍说,此处一株磬口梅极好,过来看看。”
朱成劼笑道:“此处没有什么梅,谢司业还是请回罢。”
谢彧笑道:“看来是臣走错了。”又往院内探了探:“刑部顾尚书竟也在此?怎还有位女子,请问殿下,这里是出了什么事么?”
朱成劼还未答话,谢彧身边一年轻官员道:“这女子是何人?既在王府,怎不着宫装?蓬头乱服,不成体统。”
“是啊,这女子是何来历?难道是民间女子么?”
“民间女子,怎会在景王府邸?天家之事,事无大小,还是要请景王殿下为我等解惑。”
一堆人七嘴八舌,嚷成了一片。
顾允立在椅边,唤了声“殿下。”
朱成劼回过头,咬着牙笑:“这女子是个贼,不知怎么混进王府里,还偷了王妃的东西,我这是请顾尚书将人提去刑部,好好审一审!”
顾允揖身道:“臣遵命。”
朱成劼欣然笑道:“那就有劳顾尚书了。”
顾允也君穆臣恭的:“殿下言重了,这是臣的职分。”
几丝卷云曳在远天,日光溅在朱楼绣阁上,一片琉璃响,出了王府角门,又走了一歇路,两个便衣狱卒跑了过来。
顾允道:“将这女子带去大牢,告诉其他门等着的人,可以走了。”
两个狱卒答应一声,押着唐贞走远了,苏晓方才开了口:“大人,她不是盛观夏。”
顾允不作声,狱卒身影都望不见了,方道:“说罢。”
苏晓道:“下官按昨日计议见到了梁昆,被带到院里,却只见那姑娘,便忖度盛观夏不在府内,那姑娘名唤唐贞,是为景王骗入王府的,她平白受此缧绁之厄,下官以为身在法司,决不能坐视不理,遂将她带了出来。”
顾允不言语。
苏晓这才发觉,他的脸色比往日还要白上几分,简直不见血色,赶忙抱起手拱了拱:“大人,下官并不是鲁莽行事呀,下官据唐贞言语神态,以为她所言不虚,想大人也必定要救她的,左右是要带人出去,盛观夏与唐贞便无不同,为防商议耽误时机,另生枝节,所以先作主张将唐贞带了出来,大人就不要动气了。”
顾允右手伸出了氅衣,捏着一枚糖,苏晓直直地盯着。
糖真被剥开了送进嘴里,顾允一转眼,撞上她直白的目光,顿了顿,又取出一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