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以为儿子能中状元的,他的儿子,十五岁就中了举人了啊,与顾谢比,也不过大了两三岁嘛。
第二年会试,儿子在乙榜,在乙榜也很好了,他让儿子进国子监,好好念书,下一次一定能考上了。
可进了国子监,儿子就不一样了,家回得越来越晚,身上不知沾了什么香,还总偷摸带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有一回,还被他撞见在刻印章。
他动了顿家法,将印章扔了,后半夜又捡了回来,上头四个字,他一看就知道是老杜诗里摘下来的。
天上秋期近,人间月影清。
那一年会试,儿子还没考中,连乙榜都没中了,三年,又三年,还是没有考中。
他看到儿子就犯愁了,儿子不会要连他都比不上了罢?
他没想到,儿子悄无声息地跑了,怎么找也找不到,别人都来问他,他要怎么开口啊,他就说,儿子回老家读书去了。
四月底,京城有个鬼杀人的案子,他听到死的人的名字,心忽地慌了,他想,那个不会是儿子罢。
他画了儿子的像去问,是他的儿子,可他的儿子,怎么会喝得烂醉?怎么会逛妓院?怎么会唱南曲?
他的儿子,怎么会成那个样子了?是他教坏了儿子么?他分明是认真极了在教的呀?
别人再问他,他就说儿子死了,得急病死了,成了那个鬼样子,死了,死了才干净!
可快中秋了,他越来越想儿子了。
刀被拿起来了。
铁链又铛铛地响,苏晓一刹惊醒,睁开眼,门口皂靴飞鱼服,苏晓看上去,与萧翥的目光撞个正着:“苏晓,睡得挺好?”
“萧同知,”谢彧挡在她跟前,“这次该审我了。”
萧翥抱着手往门上一靠:“这么想尝一顿?”
谢彧正色道:“我朝律,酷吏辄用挺棍、夹棍、脑箍、烙铁及一封书、鼠弹筝、拦马棍、燕儿飞、或灌鼻、钉指,用径寸懒杆、不去棱节竹片,或鞭脊背、两踝致伤以上者,俱奏请,罪至充军。”
萧翥哈哈笑道:“你说的都是我们有的嘛,真全。”
谢彧点头道:“诏狱果然不同凡响,不遵国朝律令,不守祖宗成法,敢问阁下是存了陈吴诸人的志向了?”
萧翥把眼一翻,才要张嘴,苏晓晃晃悠悠站了起来:“萧同知,你是来带我们出去的么?”
萧翥陡然冷了眼光:“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苏晓道,“萧同知,这案子,现下是到哪里了?”
她现下能推测的,是杜月清即是岳琛。
是以要破这案子,即要明证,岳弘是因岳琛自刎,心灰意冷便亦自刎而死,而非孙通口中,以为岳琛病故乃是投毒报应,心怀愧疚所以自刎而死。
可能怎么明证呢?
萧翥立直了身子,口气轻飘飘的:“小案子,顾知深一日一夜破了,你们两个,就别占我的地了。”
谢彧怔了怔:“一日一夜破了?”
苏晓也怔了怔:“一日一夜破的?”
门窗紧掩,整个殿宇都是幽暗的,像天光渗不进的深渊,殿中袅袅的龙涎香,成了深渊中四散的蛟。
庆嘉帝直挺挺立着,厚厚松江棉袍子披在身上:“都知道了。”
朱成劼埋头跪地,薄衫早被汗打湿了:“父皇,儿臣知道了。”
庆嘉帝道:“你说,该怎么办?”
朱成劼的嘴角抖了抖:“父皇,儿臣愚昧,就说一点鄙薄——”
“你确实愚昧,”庆嘉帝面无表情盯着御座,“朕在问你,该怎么办?”
朱成劼噤了会,方小心翼翼开口道:“父皇,遗书定是假的,纪远志的人将屋子都翻过了,若真有遗书,他们怎会找不见。”
“那你该问他,”庆嘉帝漠然道,“字迹对过了,周文昭的供词,他自己亲笔写的,假?你拿什么来说假?”
朱成劼胡乱揩了把汗:“父皇,都是顾允捏造出来的,他将周文昭屈打成招。”
庆嘉帝冷笑一声:“你去刑部大牢看看,你看看周文昭身上,有多少你说的,屈打成招的伤。”
朱成劼盯着金砖地,不敢再开口了。
庆嘉帝仍背身立着:“就没话说了。”
朱成劼咬了咬牙:“父皇,儿臣以为,让孙通死了,死无对证,下毒的事就能了结了。”
庆嘉帝猛地一转身,抬起脚朝肩头踢了过去:“蠢货!朕怎么生了你们这些蠢货!”
朱成劼被蹬翻在地,慌忙手脚并用跪稳了:“父皇息怒,父皇息怒。”
庆嘉帝弯下腰瞪着他:“下毒的事是你招惹出来的,要设这种局,事先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敢下手?现下攻守易势了,你以为张兰阶他们会轻易放过你?谢家人,我见到都要笑一笑,那个老奴才死了,死了就干净了?你就等着罢,等着那些乌泱泱的文人大夫,一人一口唾沫星子把你淹死罢!千秋万代,你就做个蠢货罢!”
句句说得极快,彷佛是老账房噼里啪啦拨弄算盘珠子,朱成劼听呆了,两眼直瞪瞪向着庆嘉帝。
庆嘉帝深吸一口气:“你在听朕说话?”
朱成劼连连在地上碰了几个响头:“儿臣错了!儿臣再也不敢了!”
庆嘉帝的神色又漠然了,立了会,缓缓走回御座:“那个老奴才,就说是疯子,案子,纪远志审的,让他来担。”
朱成劼脱口道:“那他就要充军了。”
庆嘉帝一转身疾步走了回来,朱成劼猛地哆嗦了一下。
庆嘉帝低吼道:“朕告诉你,这些人就是用来办事的,办得好了,加官进爵,办得不好,都滚!”
朱成劼忙埋头道:“儿臣知道,儿臣知道。”
庆嘉帝冷笑了一声:“还有你,上个奏本,就说知道了嫡长子没中毒,感沐天恩,决计去碧虚观清修。”
朱成劼慌忙抬了头,说出的话已走了音:“儿臣、儿臣为何要去碧虚观?”
庆嘉帝道:“不去碧虚观,你想去之藩?”
朱成劼默了片时,重重叩下头去:“儿臣知道了。”
退出了干清宫,乘轿一回王府,便差人将林韫之叫到书房,朱成劼四仰八叉倒在圈椅里:“替我写个本。”
林韫之在案前捡起墨锭:“写什么?”
朱成劼冷笑道:“孙通是个老疯子,我儿子没中毒,我现下高兴得想去碧虚观吃草了,大致是这么个意思。”说着狠狠啐了一口:“宫里要是肯顺水推舟,顾允那遗书就拿不出来!设局,设局!设狗屁的局!老子戏台才搭好,没听个响,就给老子倒了!”
林韫之默不作声,研好了墨,援笔伸纸。
少时,朱成劼扭头往纸上扫了扫:“你这字,我记得外头的人还夸过。”
林韫之道:“仰仗王爷的面子。”
朱成劼哼了一声,片时,拧眉道:“顾允能将周文昭审出来,我信,可岳弘的遗书,他是怎么找出来的?锦衣卫分明翻过了,那不会是他造假的罢?你这样写字好的,你说,他就一夜的工夫,能学到那么像么?”
“王爷,”林韫之搁下了笔,“你该想想,他为何会将遗书送上去。”
朱成劼慢慢坐直了,盯着案上墨迹淋漓的奏本。
西风拂过,一池莲叶摇成了绿波上的绿波,还是簇簇的,圆满的,却平白透出了凄凉意味。
朱婉娩凭窗看了会:“这些莲叶该拔了。”
侍女答应了一声,一抬眼,卢仕荣大步流星走了过来,还没赶得上打帘子,他先已急赤白脸地一拨。
朱婉娩起了身:“斜川,怎么了?”
“那头猪!”卢仕荣高挥着胳膊,暴跳如雷,“那头猪!我就知道那头猪怎么考得上进士!殿试,馆选,那些人收了他的钱还不跟我通个气,还能把那头猪弄进翰林院!”
侍女埋头送上一瓯茶,卢仕荣伸手拿了,又猛地往地上一掼:“茶都不会上了,要烫死我!”
侍女慌忙往地上一跪,碎瓷片捡得太急,手又划破了,更慌张地捡,瓷片和着血捧了起来,飞快向地上瞧了瞧,好在没脏。
卢仕荣发作了一通,一转眼,朱婉娩垂首坐着,眼尾已红了。
默了少时,卢仕荣上前扯了扯她的衣袖:“好了,我说的是旁人,你又伤心什么。”
朱婉娩取出帕子拭泪:“那头——那个人是谁呀?”
卢仕荣冷笑了一声:“你那个表妹钓的好金龟婿。”
朱婉娩怔了怔:“是周文昭么?他怎么了?”
卢仕荣低吼道:“他坏了我的事。”
朱婉娩绞了绞袖子:“很要紧么?”
卢仕荣不言语,半晌起了身,将她揽进怀里:“婉娩,我恐怕要去江南了。”
朱婉娩急声道:“这是为什么呢?是为这回的事么?我只知道是那个自戕的官儿给世子下毒,现下又说不是了,是他家的下人疯了胡说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卢仕荣道:“婉娩,你不必管了,我不过是明年去江南,也去不了多久,就要回来的。”
朱婉娩道:“爹爹呢,爹爹他也没有法子了么?”
卢仕荣咬牙道:“就是他让我去的。”
朱婉娩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嗓音已哽了:“斜川,那些事,以后你就不能不再做了么?”
卢仕荣由她抱着,望出窗子,目光落在了欹摇的莲叶上,良久,笑了一笑:“婉娩,别说傻话了。”
窗外起了箫声,苏晓睁开眼,在床上直直坐起身子。
出了诏狱,她便同谢彧走了,在他这住了这几日,日日都睡到卯时方起,上一回如此,苏晓想了想,似乎还没有上一回。
推开门,天色阴阴的,院中桂花开得细细香香,谢彧持一管白玉箫坐在花下。
靠着廊柱听罢一曲,谢彧回头笑道:“苏子熙,你醒了。”
苏晓笑道:“谢司业,中秋好呀。”
谢彧持箫望着她,却又唤了一声:“苏子熙。”
苏晓一声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