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棠香院,雨细了,冷却是更冷了,谢彧仍是夏时单衣,不由拢了拢衣襟:“午前我去了翰林院与吏部,周家父子的迁转上,也瞧不出什么端倪,狱卒审得如何了?”
苏晓道:“都说没看见什么。”
谢彧道:“会不会是被买通了?”
苏晓摇头道:“昨夜每一个人我都审过,说的话并不相悖,送酒的不在狱卒里。”
谢彧道:“那么是有外人混进了大牢,只是中秋,必然诸多人探监,便不好分辨了。”
苏晓点一点头:“只是我还在想,那人想杀也敢杀周文昭,却为何选在刑部大牢动手?狱卒再懈怠,好歹也是大牢,戒备仍是有的,周文昭惯常流连花街柳巷,那些地方,人来人往,动手岂不更加隐蔽?”
谢彧道:“你的意思是,刑部大牢,实是那人最得心应手的地方。”
走到街尽头,谢彧蓦地问道:“苏子熙,那事你作何想?”
苏晓默了少时:“我想,以我们现下所有,胜算恐怕不到三成,最好的收煞也不过是几句申斥,最糟的,只会被反诬为捕风捉影。”
谢彧一默良久:“张次辅也是如此说的,这一回,我们又要缄口了。”寂了会,又道:“兵部的杨郎中,我与他旧日有交谊。”
雨丝纷乱不休,一道青石长街都是湿寒的。
“行刑之前,我想过上疏求情,张次辅猜到了,遣人来拦,鞑靼人兵临城下,是奇耻大辱,梁宗与他不死,便要下罪己诏了。”
庆嘉帝是绝无可能下罪己诏的,是以,不能求情,求则自身不保。
“和光同尘,知白守黑,无可奈何,这些话,翻来覆去说了百千遍,说到最后,自己听着,都像是苟且两字了。”
向晚回了小院,苏晓才合了伞开门,王大婶从隔壁探出半个身子:“哎哟,苏大人,你可回来了!这些日子你去哪了呀?”
说着走了出来:“苏大人,之前还有官兵过来翻你的屋子呀,翻得乌七八糟的,我同阿贞收拾了,哦,那个锁还坏了,阿贞给你买了新的挂上了,钥匙就藏在廊柱底下。”
苏晓连声称谢,进了堂屋,燃了灯,四处比她走时还要齐整,又往厨肆走,眼梢里,院门边亭亭的青伞碧罗裙,苏晓笑道:“唐姑娘。”
“苏大人,你回来了。”唐贞笑盈盈跨进了院子,上前仔细将她看了看,“苏大人,你怎么更清瘦了,你没出什么事罢?”
苏晓笑着摇头:“没有呀,我很好。”
唐贞却默了默,郑重道:“苏大人,我们能进屋子说几句话么?”
苏晓默了片刻,一笑道:“唐姑娘,你是想对我说什么?”
唐贞坚持道:“苏大人,还是进去屋子说罢。”
进了堂屋,唐贞还将门带上了,油灯的一点光泼在地上,苏晓屏气凝神等她开口。
唐贞回过身,又将她看了看,下定决心道:“苏大人,你是不是,是女子呢?”
“唐姑娘,”苏晓应声笑道,“你这是哪里想来的?”
苏晓的声气是极自然的,原来还是她想错了,唐贞顷刻红了脸,手足无措:“苏大人,你别恼,千万别恼,其实是在王府里,你推开门进来的那会,我第一眼看见你,就以为你是女子了,可马上又看清了你身上的官袍,才晓得是自己看差了,可后来每次瞧见苏大人,还是忍不住觉着苏大人就是女子。”
顿了顿,“前几天给苏大人收拾衣裳,瞧见箱笼里有几条白绫,我从杭州进京,一路扮作男子,就是用了它们的,还有,我见苏大人衣裳的领子,都是高高的,眉也是画粗了的,更忍不住去想了,苏大人,都是我满脑子乌七八糟的,你千万别同我一般见识。”
说着便要弯腰赔礼,“唐姑娘——”苏晓忙伸手拦过去,下面却不知接什么,唐贞简直是慧眼如炬,只是不信自己,更信她的话,她诓了人家,还教人家给她赔不是。
唐贞仍低着头:“苏大人,我请你吃饭罢,我给你赔个不是。”
“不不,”苏晓摆手笑道,“这有什么要紧,我旧日在东城兵马司的同僚,还给我取过个诨名呢,你猜是什么。”
唐贞思索了会,摇头道:“猜不出。”
苏晓绘声绘色:“那还是我刚进衙门里,那人一瞧见我,就张嘴瞪眼地问,哎哟,哪家的美娇娘偷穿了官袍子了?我说我不是,他便背着手将我睃了睃,哦,不是美娇娘,那就是个美娇郎了。”
唐贞不由扑哧一笑:“苏大人,你那个同僚真坏。”
苏晓正色点了点头:“可不是。”
唐贞笑道:“苏大人,你这么多日没回来,厨房里头也没什么吃的,现下又晚了,就到我那里吃碗面也好呀。”
苏晓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到了唐贞那,苏晓在堂屋里才坐了会,唐贞便端了一碗汤面过来,说了句让她先吃,又转身利落地走了。
相当实在的一碗面,汤汁快要溢出碗沿,热气腾腾里,筷子一挑,面条拖汤带水的,裹着酥烂火腿丝,油绿软腴菠菜叶。
苏晓蓦地想到了顾允,外头更昏暗了,胡枝子凋败得七零八落,一整个院子都蒙在凄寒风雨中。
唐贞又端了碗面与一碟西瓜进去,见苏晓怔怔地盯着外头,放下碗碟:“苏大人,怎么了?是这面不合口味么?”
苏晓回了神,勉强笑了笑:“没有。”
唐贞坐了下去,往她脸上看了看:“苏大人,你是有什么心事么?”
苏晓埋头吃面,闷声道:“中秋本来也有人要请我吃饭的,后来又不肯了,我只是又想了起来。”
唐贞啃了口西瓜:“是那个脸色差大人么?”
苏晓一呆:“你怎么知道的?”
唐贞道:“就觉着是他呀,他怎么又不肯呢?”
苏晓道:“他嫌我做错了事,就把我轰走了。”说着筷子一撂,嗓门抬高了:“说什么,我二人只是同朝为官,同时任事,又说什么中秋不见月,雨日路难行,叫我回去,中秋那日分明只是阴天,哪里下了雨!”
唐贞还没见过苏晓发火,放下瓜皮:“苏大人,他就说了这么些话么?”
“是呀,”苏晓垂下了眼,声气又低了,脸颊上滚下去一行泪,“只说了这么几句话,就赶我走了,以后,也不会同我说什么了。”
唐贞目瞪口呆:“苏大人,你怎么了?你怎么还哭了?”
苏晓顿了顿,抬手在脸上一抹:“我——我是性情中人。”
唐贞点了点头,寻思了会:“苏大人,说不准,那个大人不是这个意思。”
苏晓抬眼道:“那是什么意思?”
唐贞笑道:“那个大人,瞧着就冷落的,或许就是不喜欢人情往来,就不爱同人吃饭,苏大人,你若是有正经事找他,不会不同你说话罢。”
值房内静悄悄的,只听得见书页翻动声。
苏晓合上簿子,摞到案头高高的一沓上,提起了茶壶:“陈昭,你的茶喝完了么?我给你添一点。”
陈昭从簿子上抬起头:“不用了,苏大人。”
苏晓给面前茶碗斟满了:“你看得怎么样?”
陈昭扫了眼书页:“还没看出什么。”
苏晓端起茶碗慢慢喝了一口,这些簿子,都是从吏部文选司里借来的,近十年来刑部所有官吏的履历都在里头了。
“苏大人,”陈昭忽唤了她一声,“若这案子还查不明白,他们是不是,就会让吴司狱他们三人认罪了?”
苏晓还未开口,外头乍哄闹了起来,陈昭离座道:“苏大人,我去瞧瞧。”
苏晓又拿起一本,看了大略三之一,陈昭匆匆走了回来:“苏大人,是周寿过来了。”
“他来做什么?”苏晓道,“催我们查案?”
陈昭道:“不是,是他亲兵昨日看见了宋郎中将妻儿送出了京,周寿眼下在逼问宋郎中,周文昭是不是他毒死的。”
苏晓不由一默,宋仁安谨小慎微到了杞人忧天的地步,这倒真会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只是周寿凭此便来兴师问罪,也是不剩什么理智了。
外头乌泱泱一堆人围着。
“周总兵,”宋仁安弯着腰,不住地向周寿打躬,“周总兵,下官真的没有下毒呀,下官真的没有下毒呀······”
周寿挥着刀青筋直暴:“你没有下毒,你不做贼心虚,婆娘女儿送出京干什么?!”
宋仁安哆嗦道:“下官只是想将她们送回老家,没有别的——”
“还敢不说老实话,”周寿咆哮着一脚踹了出去,“你害死了我儿子,我要那两个贱人来赔命!”
连日秋雨,宋仁安四仰八叉摔进了泥水里,又慌忙跪了起来,脖子一折一折的:“真的不是下官干的啊,周总兵,下官真的没有下毒呀,周总兵,周总兵,这同婉娘茹茹更没有干系啊······”
“真是有辱斯文,”人群中倏忽飘过来一个声,“气节无存,倒如同犬彘一般。”
宋仁安僵了僵,整个身子都瘫了下去,头却仍旧一低一低的,像只发了瘟的鸡:“周总兵,真的不是下官做的,求求你放过她们罢,放过她们罢······”
苏晓一咬牙挤了出去,伸手去拉宋仁安,陈昭也伸出了手,合力将他拉到一边。
周寿冷冷盯着她:“你是什么人?”
苏晓道:“浙江清吏司主事苏晓,查这案子的人。”
“你们这些个废物,”周寿破口大骂,“查了多么天,你查出了什么狗屁东西。”
“那我们也在查这案子,”苏晓沉声道,“周总兵,这里是刑部,国家司法重地,你毫无证据便挥刀向着朝廷命官,我们是可以立时将你扣起来的。”
周寿两手一张:“你们谁要来扣我?”
看热闹的齐齐向后退。
“你还要抓老子?”周寿走向苏晓,猛地在腿弯上一踩,她身子一晃,单膝跪进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