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允转眼看竹猗:“《醉游》,你会唱罢。”
竹猗盯着顾允,满面狐疑:“你真的是顾大人?”
顾允道:“关防可以给你看,从现下起,你来唱,我给你吹笛。”
除了吃饭,堂屋里曲笛声不绝,一直都到了午夜,苏晓在床上一跃而起,冲到廊下拍门:“这么晚了,歇了罢,两位。”
乐声依旧,没人理她,苏晓使力将门一推,方才戛然而止。
“苏大人!”竹猗扬眉看了过来,“我们不会停的!难道明日还要让人看轻了我们!”两眸炯炯,精神十足。
苏晓默默地去看顾允,他持着笛,合着两眼,苏晓走过碧纱橱,见他睁开眼,将手一伸:“歇了罢,明日若没有精神,得不偿失。”
顾允道:“去睡罢,我们声音轻些。”
苏晓将手伸过去几分,顾允默了默,松了手,苏晓将笛子一捞,转身扬长走了。
次日未牌乘船去云春园,两只乌篷船,竹猗独坐,苏晓与顾允一处,连日落雨,眼下稍稍止了,粉墙黛瓦,小桥垂柳,处处润眼。
都是富贵乡,苏州与南京是大不同的,南京太流丽了,绮楼画阁,灯火笙歌,是金纸里黏着的琥珀色饴糖,而苏州,一眼望不尽的流水人家,是裹在箬叶里实哚哚的糯米粽子。
苏晓还是更喜欢糯米粽子。
顾允坐在她对面,合着眼,苏晓看了看,待要接着外望,冷不防他霍地向前一栽,以头抢地,苏晓一伸手抵住他肩膀:“周老板?”
顾允合着眼坐正了:“困了。”
苏晓收回手:“周老板靠着船壁憩一会罢。”
“嗯。”
苏晓盯着他,过不多时,身子又向边上歪去,她才要伸手,他又自己坐正了,苏晓忖了忖,还是悄然移过去坐着。
一弯桥接着一弯桥,小船悠悠荡着,水风柔曼抚在脸上,竹猗偶一回头,后头船上两个人,东倒西歪靠在一处酣然。
“茉莉花啦,茉莉花啦······”
苏晓睁开了眼,不想自己也睡了过去,船窗外,一只小船擦着他们过去,船头一个女孩子,笑眼盈盈的,裙边一大竹筐的茉莉花。
苏晓不由一笑,顾允转脸望着她,也一笑。
到了云春园,顾允随钟麟走了,苏晓与竹猗坐在大堂,仍是听戏,碟子清了两回,茶水喝了三盅,竹猗忽地伸出手,在她肩头一点。
苏晓低声道:“是大人在吹笛子?”
竹猗点一点头。
苏晓听了一阵:“要吹这么久?怪累的。”
竹猗不搭理她了。
一出戏唱完,钟麟笑吟吟同顾允走了过来,苏晓起身笑道:“钟班主。”
钟麟笑道:“林三爷现下在二楼。”
上到二楼雅间,苏晓在门口已拱起了手,一路笑着走进去:“林三爷,在下李平湖,幸会幸会。”
林子恪坐在上首,身上大红的云鹤纹织金妆花缎袍,手捏一柄洒金高丽纸折扇,是面如冠玉那一类年轻正气的长相,略一点头:“李老板,幸会。”
几人坐定,林子恪啜了口茶,笑了笑:“方才吹笛子的是哪个?”
顾允道:“是我。”
林子恪笑着将他一打量:“好漂亮的工夫。”又看了眼竹猗:“这又是哪个?”
苏晓笑道:“打小从戏班子里带回来,自己调教的。”瞥了眼竹猗:“给林三爷倒茶。”
竹猗一抿嘴,探身执起茶壶,林子恪又将顾允看了看:“李老板,你的这个人,人品也是好漂亮。”
顾允呛出声咳嗽,苏晓正端起茶碗,手一松,案上咣的一下,竹猗忘了收手,茶水哗哗溢了出去。
林子恪看着交相辉映的一幕,淡淡一笑:“李老板,怎么了?”
“林三爷误回了,”苏晓连忙笑道,“这位是周老板,同我合伙做生意的,不过是好吹笛子。”说着将顾允一指:“再说了,看我们周老板这气度,万两银子过手都不眨眼,哪像专司唱南曲的,林三爷说是不是?”
“李老板,”林子恪悠悠笑道,“你这是眼光窄了,听老钟说,你是北直隶来的,我问你,京城那个晚玉,就是去年死的那周寿的儿子周文昭的相好,晚玉,你见过没有?”
苏晓干笑道:“倒是见过一面。”眼梢里,顾允不知几时合上了眼。
林子恪笑着一拍手:“我头一回见他,他捧着一盆菊花,哎呀!还当他是个什么隐士呢。”说着又盯着顾允笑:“不过,李老板,你的这位周老板,比他还妙——周老板,到底怎么称呼呀?”
苏晓不言语。
顾允转过脸来:“他问我名字。”
“李老板。”林子恪也笑着看她。
苏晓垂眼喝了口茶:“闻英,耳闻之闻,落英之英。”
“闻英,”林子恪笑得两眼透亮,“李老板真是个有意思的人,李老板要同我谈什么生意呀?”
苏晓道:“瓷器生意。”
林子恪拧眉道:“瓷器生意?你不该去寻我二哥?”
苏晓笑道:“是要去寻林二爷的,都说苏州的林三爷最是和气好交游,我这生意不好谈,还想请林三爷来牵个线,搭个桥。”
林子恪笑道:“也是,我二哥是个冷性子,李老板是什么瓷器生意呀?”
苏晓笑道:“柴窑。”
林子恪神色凝重了,啜了口茶,方笑道:“这倒真是不好谈的,这样,后天我园子有个小宴,李老板也带着闻英公子过来玩一玩,我们再细谈。”
苏晓起了身,拱手一笑:“那李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回了宅子,坐进堂屋里,三人都不作声,竹猗将两人看了又看,率先开口:“你们真的是顾大人和苏大人?”说着将腰一叉:“你们要是敢骗我,哼!梅大人绝对不会放过你们的!”
苏晓没奈何道:“竹猗,我们的关防,你不是都验过了。”
竹猗不吭声了。
顾允道:“你回房罢,明日,便回梅晖之那。”
竹猗寻思了会,自觉的确是没什么事了,回了东厢,堂屋内只是两人了,又沉寂了下去,良久,顾允起身道:“你也回去罢。”
苏晓“嗯”了声,仍坐着,看着他走过碧纱橱,昏淡月色蒙了进来,地上人影朦胧。
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
这就是他的无可无不可么?
林子恪的园子在城西,进了门,走过曲折山径,东边荼蘼架,花开如雪,架后穿径,夹道杨柳依依,柳尽,清溪拦路,上跨小石桥。
林子恪一身素缎袍从桥上过来,引他们往里走,边走边笑:“我的这些朋友,都听说了闻英公子吹得一手好笛子,洗净了耳朵待要恭听呢。”
苏晓笑道:“林三爷过奖了。”
林子恪向顾允笑道:“我这园子里有个亭子,搭在玲珑山子上,闻英公子要是能在上头吹一曲,这亭子才能配得上‘清光’那两个字了。”
一路依水傍石,穿廊度径,展眼浩浩一方清池,水上波光溶漾,四面曲板桥接着池中水榭,此时轩窗尽起,灯火通明,池东假山,低垂藤萝,山上一方亭台,匾曰清光。
假山下,碎步跑来个五旬光景的宝蓝袍子,将顾允打量了一下:“这位就是闻英公子罢,闻英公子待会要吹笛,请先同小人走。”
林子恪将这人一指:“我这的管家,梁善。”
顾允同梁善走了,苏晓与林子恪过曲板桥进了水榭,里头快坐满了,不乏瓷器商人,好在苏晓工夫做足,天南地北,无所不知,与他们谈得火炙,俨然一只商海老鳌。
葡萄美酒香甜,正欢时,林子恪拍一拍手:“闻英公子,要在清光亭上给咱们吹一曲。”
苏晓陡然很不高兴,望出去,高若接天的亭子上,倚栏一个清薄背影,笛声度水而来,众人又开始喝酒吃菜,交头接耳,不过几人悠悠细听着。
一曲才了,一人将筷子一撂,向苏晓道:“李老板,听说你这个闻英可是个绝世的美人,怎么只肯背立着,教我们看一看嘛。”
苏晓几欲沉下脸去,朝外高呼一声“闻英。”
亭中人回过身来,明月在天,照彻眉眼。
少年时分,春暮夏初,一棹乘岷江而下,峨眉高峦上的积雪彼时方融,涌入已然色若蒲萄酒的春江水。
“这即是蜀人所称的春雪浪。”老师立在舟头,向她慨叹,“是尘寰殊色,总疑作,神仙景。”
水榭内笑语如沸。
“李老板,你这位真是个绝世的大美人呀!”
“李老板,你可真是艳福不浅呀!”
“李老板,你这美人怎么也不笑一个,我出十两,让他笑一个!”
“你这忒小气了,美人一笑,十两怎么够,五十两!”
“唉!一百两!一百两!”
苏晓将席上扫过,灯影里,一块一块红的紫的粘着光的缎子,一张一张肥厚的滴着油的唇,挂着汤汁的牙,挤成一团的脸,张开的肥白的手。
这些手下,淌过无数青春的鲜活的身躯,可以被金银买卖的红粉血肉。
“李老板,”有人端着酒走到眼前,洋洋笑道,“让他笑一个嘛,你来开价。”
苏晓抬头朝亭中望了过去,又是清薄的一个背影。
“你们一定要买,黄金十万两。”
哄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