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记忆回复的瞬间,我便立刻意识到当初初见甘罗之时是七年前的大秦,是大秦尚未征服六国,我与小五还在琼琚室平静生活的时候。
这是真,抑或假?
我曾这样问过我自己,在明月下,在黑暗中,在幻境上,在那双深邃的蓝眸里。
几经波折,这问题的答案渐渐变得可有可无,到头来,无论真假,无论生死,最终留下的依然会是我一个。
这次,没有五君、没有星魂、没有阿铃,没有任何过往的牵绊,就只剩下我自己。
明明上一眼,我的胸口早已被赤练的毒剑贯穿,明明那份穿心之痛,夹杂着恢复的记忆刺骨的像是刻入神魂当中。我应该是死的透彻,不存在于世间的任何一角,可如今,我何故在此呢?
死,该是这样的,我真的死了?
这难道也是珑玉本源的力量?
细细回想,当初在一片虚无中,清脆的金铃声引领着意识,随后,深沉又孰悉的能量包覆了我,在那瞬间我探知到自己,忆起了一切。
过往就如同现实,毫无预兆的再次将我重重击倒,扶桑又一次在我眼前凋谢,冷冽的寒刃随着绝望的哭喊刺穿凉月。
九天曦和中的冰冷与温情,伴随着终不离的星点,让我再次经历人世辛苦,体会人间幸福。
转眼间的苏醒,眼前的望月,清凉的微风,耳边沙哑又刺耳的叫喊让我意识到自身的存在,我低头看着形体完整到有些陌生的双手,在抬头仰望清晰无云的明月,心海内是经过沧桑的平静,是体会诸情的汹涌。
我试着运使阴阳术,抑或探寻珑玉之本,但无论我如何尝试,却发现自身的力量尽失,如今的我就只是一个空有形体的虚影。
一时间我失神的呆愣在原地,直到,那名少年,那名与星魂长的一无二致的少年,再次唤了我的名字。
回头一望,是与我相伴数年的小神童。他的蓝眸比星魂还要浅淡,左脸颊没有星魂邪魅的紫焰,个子比星魂矮,嗓音比星魂高昂清澈。
看着眼前睁大双目,薄唇轻轻颤动的少年,心中纵有千丝万绪,却是不知从何说起。再次确认他蓝眸里的眼神,孰悉的模样,过往的点滴默默地勾起身处九天曦和的种种回忆。
我永远记得辰极宫里头的傀儡密室,墙上挂着陈旧的短剑,角落里的书简,一张朴素却典雅的木床,更不用提,半夜三更突然出现的老妇傀儡,还有暗柜中的破旧傀儡。
一样的卧房布置,玄桑剑柄,貌似他娘亲的傀儡与破旧的甘茂傀儡。
现在我才真正明白,当初傀儡禁制上隐约浮出的\"罗\"字代表着什么,原来,原来他,眼前聪慧的神童,不只是未来阴阳家的左护法星魂,更是大秦的护国法师。
我步履阑珊走向甘罗,脸夹上的温热从一开始的涓涓细流,到了最后,仿若江河奔腾无可阻挡。而他的瞳孔随着我的靠近渐渐放大,此刻,我伫立在他身前,他矮我一颗头的身形让我有些不适应。
我缓缓蹲下,伸出手捧着他白皙的脸,他停顿一瞬,伸出看着有些犹豫不安的手,头一次真正的触碰到了我。
当他轻触我的脸颊,发现能触摸到我时,他惊诧地盯着我,白皙的脸蛋染上红晕,原本坚定的蓝眸落在我身上,却开始躲闪起来。看着眼前的小小神童,满脸羞红,姿态因紧张而僵硬。
「别,别哭了。」甘罗移开视线,嘴里害臊的关心既熟悉又陌生。
我们彼此捧着对方的脸,他苦恼的紧闭双眼,似在对抗内心的慌乱。过了许久,甘罗咽了咽口水,一副鼓足勇气猛然睁眼,就是不慌不怕的凝视着我。
「你是珑儿。 」
我轻轻点头,不敢再开口说出半句。此刻,我生怕我一张口,如暴风般狂烈的情绪便会压垮最后一丝理智,只因为,眼前全部的一切,都在提醒着我早已发生的事实。
星魂生死未卜,五君死了,沫泣死了,我,我也死了,但是,为何死了,却是回到星魂的过去,以这种无形无影,无依无念的状态再次回忆过往经历的种种惨剧,再次细细品尝,自己曾经错过的,爱过的种种。
经历太多,体会太多,每一缕呼吸,每一寸触感都变得清晰且珍贵。
我曾答应过会陪着眼前清朗的少年,不是因为他是未来的星魂,只是因为,他是那位曾经在栎树下孤身一人的甘罗,那位真诚等待我的甘罗。
「你恼我,骂我,怨我都好,就是不准不理我,你可知……我为此有多担心,整整三个时辰便如同三旬过去。」甘罗鼻息怒的大吐,竖起眉头,语气里的怨怼,在我听起来是试图掩盖语中羞涩欣喜的关心。
甘罗小心翼翼的想擦去我脸上的泪水,才发现泪水如浅光穿过他的手掌与衣物。纵然他能感受到我,我能感受到他,我的身躯却仍旧不是实体,触物穿形,无人可见。
「你…你真的想起你自己的事了?」
我再次颔首,沉默的凝视着甘罗许久。
眼前甘罗小嘴微张,看似急迫的想问些什么,他的小嘴张张合合后,却温柔的闭上嘴等我整理好情绪说出口。
半个时辰过去,在寂静的夜里,我轻描淡写的将过往道出,无论是大秦一统六国,又或者是我的失算让人有机可乘,丢掉性命。
但是我说了大部分,却无唯独没将星魂的一切告诉与他。此刻,我完全不敢去想像为何眼前受众人拥戴,清朗坚定的甘罗,到了最后会成为独立于巅,冰冷高傲的星魂。
而甘罗听闻未来大秦一统,脸上的欣喜与肯定毫不掩饰,接下来,当我谈及在阴阳家的遭遇时,他的脸色却忽冷忽热的转变,令我看得有些许忧心。
「罗儿聪明,想不到你四年前随口一猜,便猜到了结果,看来,我现在真真是只名副其实的鬼了。」我无奈苦笑,脸颊上不断流下的温液还未落地,便立即消散在空中。
「那都是我的童言胡语不算数的,况,况且你才不是什么无形鬼?!你分明是仙…。」甘罗激动大喊,未能顺利出口的仙子二字,却是透过他微弱的气音与情绪传达给我。
眼前的甘罗害羞的样子与星魂一模一样,白皙脸蛋上的晕红如嫩桃,耳根子也是红的像一片桃瓣。
尽管甘罗诚挚的话语夹杂着少年的喜欢与羞涩,我却打从心底高兴不起来,甚至是为眼前羞恼的少年,感到深沉的忧虑,并且迟迟难以平复。
纵使我再怎么克制自己,心中的疑问却是如野草不断蔓延而开。到底,到底是为什么,当初果断拒绝大司命招揽,那个忧国忧民,心存善意的甘罗,最后会变成狠戾果决,压倒一切的星魂,而那些安放在辰极宫的旧物代表着什么,我是一刻也不敢再想下去。
「甘罗。」我注视着眼前的少年,口中沉稳到有些冰冷的语调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
「你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甘罗似是察觉到我严肃的态度,他的笑颜渐渐收起,沉默地合上因欣喜而大开的小嘴。
「无论如何,都不要与阴阳家有任何牵扯,可好? 」
甘罗听到我的请求,惊讶的神情透出强烈的不甘,他蓝眸低垂,像是在纠结什么,我见他久未有答应,也不再多言半句。
当我打算起身的瞬间,一股温热强势的钻入我的怀中。甘罗身手矫捷如猫仔,一眨眼,白嫩的胳膊环绕在我的脖颈,小小的身躯贴在我的胸前,他将头使劲往我的颈部靠,忽地,他嘴间温热的气息挠着我的颈部肌肤,当他察觉能够触碰我后,举止也变得比以往大胆起来。
「不好。」甘罗沙哑耳语萦绕在我的耳畔,语气是不容否决的坚持。
「依你所言,过去的你此刻应当在阴阳家里头。等我回秦国处理完正事,便会立刻探访阴阳家。我会找到你,倾尽所有助你离开,不会让任何人再次伤害你,然后.......。」
「然后? 」我无奈地接下甘罗停顿的话语。
他说的我又何尝不知,但,死也好活也罢,我不能眼睁睁看甘罗踏进阴阳家的漩涡之中,让他受东皇的禁制所囚,让他,成为星魂。
「然后,这,这并非是无偿的协助!」甘罗身子微微颤抖,他紧张的心绪强烈到我不刻意去注意就能感知到。
「罗儿,我……。」我轻抚着甘罗的背,想要告诉他,其实我此刻所在意的并非是过去,并非是已经发生的一切,此刻我最在意的,只是眼前的他为了我又要面临危险。
「我,我会教你阅读典籍,或是雕琢傀儡,只要你想学,我都依你。」
「你只需,只需作我的…我…总之,你,你待在我的身边,我以甘罗之名,甘氏名誉为誓,决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甘罗羞涩的神情搭上他强作镇定的软语,令心中激起荡荡涟漪。他口中可爱又紧张的倾心之言,让我欣喜得不能自已,整个人仿佛浸在蜜糖中,甜腻的难以喘息,本来……我该是这么想的。
直到,我用手轻轻地推开怀里的甘罗。
「罗儿,不要再探求关于我的任何一切,无论是过去抑或未来,再也不要与阴阳家有任何牵扯,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好吗? 」
疑问过后,在高悬的望月下凉风袭来,我们彼此间沉默不语,没得出任何结果。甘罗眼眸低垂,在他看似镇定的面容上,总觉得还藏着难以明说的失落与不甘。
我不晓得过了多久,只知道,远方突来的人群声,打破了我们二人的沉默,甘罗一如往常熟练的藏起所有情绪,镇定的面对他人。
从他们话里能得知,甘罗早在白日说服赵悼襄王,到现在赵王君心大悦的开着庆功酒宴,而甘罗饮酒不过二巡便悄悄离席。现在赵王安排都城头等舞女,却未见小小神童,又是急匆匆的命人找了起来。
甘罗往我这瞥了一眼,眸中的情绪混杂的让我难以看清,我垂下眼眸,对他浅浅一笑,便转过身去望着天边明月,心中来回纠结珑玉与阴阳家、东皇太一,以及甘罗与碧玉玲珑的关系,而自身的珑玉本源到底蕴含且又意味着什么。
我回到了七年前,但是,此刻的风景真的是过去吗?又或者是一场幻境,抑或通心之感呢?
思绪来回打转,心底的不安却是随着反覆思考的疑问渐渐壮大。我纠结许久,唯独认清了一件事,眼下走一步算一步,唯能珍惜眼前事物,其余的我不奢求,只想着能帮助甘罗多少就是多少。
半晌,甘罗还是被赵王派出的仆从给带回华美的宫殿,一路上,甘罗不同以往的会偷偷确认我有无跟上,虽然他总以为我没发现,但是与他相处多年,即便他隐藏的再好也瞒不过我。
入了大殿,殿内歌舞升平,酒肉丰盛,宾客满座。
几步的功夫,甘罗就从正殿大门迅捷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我在一旁跟着,途中还与过去一般试了许多方法,却发现恢复记忆后,唯一改变的只有能够被甘罗触摸的形体,其他的并无太大变化,还是一样除了甘罗无人可视,无物可触,无法任意行动。
「甘罗使者,你差点便要错过一场好戏! 」高台之上的男人朗声大笑,见了甘罗嘴角张狂的上扬,不用人多说,看他一身虎皮华衣,独坐正位,语气夹带威势来说,此人当是赵悼襄王无误。
「我们赵地女子多婀娜,你可知当初燕国飞雪阁阁主,一舞倾城的绝色佳人”雪女”,正是生于赵国。不过,寡人听闻飞雪阁阁主雪女与燕国头一等琴师高渐离,在江湖上有段不为人知纠葛。此事也导致雪女出走飞雪阁,并加入墨家,以至于寡人上回遣人以百金敬邀飞雪阁阁主来访邯郸未果,败兴而归。」
赵王一语接两句,整张嘴快的完全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只看他身旁的仆从刻意拿着彩绫在他跟前晃了晃,这才引起他的注意。
「瞧寡人这脾性,怎么又自顾自地说到这,此地虽无一舞倾城的国色,一舞倾心的佳人还是有的。」赵王朗笑几声,大手一挥,就是十数名身材婀娜,腰肢细瘦的华衣舞女整齐走来。
仔细一瞧,她们的腰肢比我还要娇瘦,身形也比我高上数寸,她们眉眼间各个婉娩可人,赏心悦目。眼下碰上五颜六色的各种美人,我不由得偷偷瞥了甘罗一眼。
当我看向甘罗的同时,我发现他也正好在看我,两人相视的刹那,他蓝眸闪过一丝惊诧,便立马收回了目光,脸上悄悄染上一抹桃红。
「不言不语,眼神闪躲,一脸的痴傻样,你莫非喜欢......。」我认真的凝视甘罗,停顿了一会故意不把话说完。
只见他眼神慌乱的避开我的视线,缓缓垂下头。
甘罗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