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苏找到白寂时,他正往寒潭外走。水汽迷蒙间,一抬眼就看见宁苏拨开水雾向他跑过来。
宁苏惊讶问道:“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白寂告诉她东方家以毒控尸的事但瞒下了有关妖怪的事情。宁苏听后顿时紧张起来,拉着白寂一同去找杨浩然。
白寂安稳她道:“他不会有事的,别担心。猎场外围离家已经包围起来了,只有一两个毒人跑了进来,我和老管解决了一个,其他的离风会解决。在猎场里的人反而会更安全。你不放心,我们一起去找他也行。”
只有宁苏骑马过来,她听白寂这么说心放下来,牵着马与白寂并肩走着,遇上人便问杨浩然的踪迹。
阳光透过树叶照在眼皮上暖洋洋的。天又高又蓝,团云随风而动。
宁苏主动开口道:“师兄,这里真好。我喜欢中沧城的风景,喜欢很多人一起纵马而驰,喜欢这里的人都随性而为。看不顺眼就打一架,打完了还能把酒言欢,简简单单,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白寂偏头她,脚下踩着枯枝咯吱咯吱向,“不管你有多喜欢这里,你还是会选择离开。”
宁苏嘴角浮起一抹苦笑,“嗯。师兄你很清楚,我活不久的。之前的十年是师父用生命替我偷来的。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明年春天。我不怕死,可我还不想死。我有好多牵挂,有好多想做的事,我还要实现师父的遗愿。真舍不得死啊。”
她只对亲近的人吐露心声。
白寂沉默半响,直到宁苏转头看他,“如果世间真的有轮回转世,你可以选择,你想成为什么?”
他知道过去的二十年宁苏是不信什么妖怪神仙、轮回转世之类的。她信的是人只能活一世,毕竟也没有见过死后的世界,她没见过鬼怪,也没见过神佛显灵。
她也明白白寂知道她根本不信这些。他跟师父都是那样的人,因为没法真正治好她,因为知道她的痛苦,所以即便无能为力也总想给她一点希望。每次端给她一碗极苦的汤药前都会提前给她备好一颗蜜饯。不管能缓解多少苦楚,她都乐于接受这颗蜜饯。
于是她认真想了一会儿回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成为一阵风。随意而起,无拘无束。我会掠过西幽万顷草原,拂过雪山之巅;也会驻足京都偷偷看几眼人间繁华;待春来就去青州看花海,待冬至就去北漠赏飘雪。想家了就回扶风,田间树梢,随处停歇。”
她转过头看白寂,她的眼睛在笑,背后是不断变换的山林景色。
“师兄,我会去鹭洲看你的。虽然那时人已经看不见摸不着我,但师兄你这么聪明,肯定能察觉到是我来了。”她顿了顿,又道:“仔细想想,我还有好多想见的人。先去神医谷见勿念,那时她应该收了不少弟子,每日教学研药,治病救人,谷里热热闹闹的,她会很开心。缘缘姐邀我去西幽纵马饮酒,不过西幽这么大,就算是风也要找很久吧......”
白寂静静听她讲,眼里的情感难以言明。他一边听一边仰头看清澈如镜的天空,想起那也是一个平常安静的午后,故友突然提出要离开玄清山。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当时的神情,应当有些滑稽。
“你为什么要走,待在玄清山不好吗?是我和师父对你不好,还是其他师兄因为你的身份又欺负你了?”
故友摇头回道:“玄清山很好,大家对我都很好。但是我不想停下来。我在南海边上站了上千年,那种生活真的很无趣。我喜欢人间,我想要去更远的地方,遇见更多的人。有时候我都在想,我要不是一棵树而是风就好了。不用呆在原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那时的他年少傲气,不肯开口挽留也被她说得无言以对。
故友一抬手,空荡的院子里就多了棵凤凰树,火红的花朵缀满枝头。
“这棵树是我一抹妖力,往后它就长在这里了。它开花了说明我很开心,它花落了说明我并不开心。我会托仙鹤送信回玄清山来的,它会告诉你我去了哪里,碰上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一定要勤加修炼,等我回来玄清山时我们比试一番,看看是你的仙法厉害,还是我的妖法厉害。”
仙法,仙人,不渡苍生只求己利的人,哪里配得上“仙人”这个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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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比宁苏想象得还要大得多,两人与柳玉清汇合了也没找到杨浩然。等猎场外围的鼓声响起,今年的秋猎结束了,所有人都往外走。白寂被离浩的人叫走了,宁苏和柳玉清决定去猎场入口等着。等了半天,各家弟子和百姓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可还是没有看到杨浩然的身影。
离中浩和各家的掌门早已经走了,帐篷处有十几个弟子守着,应当是留下来收拾东西的。
突然离家弟子一阵骚动。宁苏顺着声音看过去,林子里走出来三个人。
杨浩然背着离落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二人灰头土脸,很是狼狈。陈怀义牵着三匹马走在二人身后,身上衣衫褴褛,脸上赫然有几道血痕,像是被什么利刃划过一般。待马匹出了林间阴影,众人才看见三匹马合力拖着一只身长三米的老虎。一柄长剑径直穿过老虎脖颈,切断咽喉,已经毙命。
宁苏和柳玉清赶忙过去,离家弟子也都拥了过去。
离月和离雪接下离落,发现她的右小腿伤得很重,几乎不能站立。伤口处用碎布简单包扎,血还是不停渗出来。杨浩然和陈怀义身上有好几处擦伤,不过与离落的伤势相比算轻的。
依照杨浩然所说,离落不小心被林中猎户布下的捕兽夹所伤,他碰巧路过就帮她简单处理了伤口。不想又碰上了老虎,二人逃跑途中又碰上了陈怀义。最后陈怀义杀了老虎,三人才成功脱身。
离月和离雪谢过杨浩然和陈怀义后带着离落匆匆赶回离家治伤。
陈怀义也打算告辞,谁知走了两步,猛地吐出两口血来。整个人一时无力跌在地上。
待陈怀义醒来已经是深夜,睁眼只见程缘缘守在他床边,手撑着头,昏昏欲睡。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做了处理,但是内伤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陈怀义喊了两声后,程缘缘醒了过来。又给他把脉查看伤势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程缘缘伸了个懒腰,收拾着匣子里的伤药,“还好还好,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你以后多修养修养,过两三个月就恢复得差不多了。小流星他们在给你熬药,你喝下再睡一会儿。我顺便跟他们说一声,免得他们担心。”
陈怀义哑声道:“多谢程姑娘。也麻烦姑娘替我跟流星姑娘她们说声谢谢,让她们担心了。”
程缘缘摆手道:“好啦,别谢来榭去的。现在你可是离家的大英雄,既救了离家大小姐,又除了老虎。你昏迷的时候,各派掌门可都来看你了。”
陈怀义听这话脸上并无喜意,看了眼门口的方向,随即低下头闷闷问道:“那,我师父来了吗?”
虽然程缘缘只在夜宴上见过陈怀义师父一面,但任谁见过陈生都不会忘记。即使记不得陈生的具体长相,只要再次碰面,那种极致严肃压制的氛围,想忘也忘不掉。
来看望的人里面确实没有陈生。怀竹峰的弟子都来了,程缘缘看诊治伤时弟子们就在旁边协助忙活。可后面跑来一个怀竹峰的小弟子,慌慌张张的,在门口咳嗽了两声,屋子里的怀竹峰弟子们听懂了示意便都走了。
陈怀义是陈生座下大弟子。自家弟子受伤,做师父的竟然都不来看一看?
程缘缘正疑惑时,一人从外面推门进来。一声脆响过后,房间陷入死般的沉寂。
陈怀义半坐着,陈生突然从外面进来,一巴掌挥来,毫无防备的陈怀义被带着倒在床上。那巴掌如同火红的烙铁一般落在他心上。他又委屈又不解,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可还是忍着痛爬起来跪着听训。
陈生收回来的手控制不住的颤抖,眉头一皱,把手藏进袖子里。每一句话都尽显愤怒和嘲讽。“我教你武功就是给你用来争强好胜,耀武扬威的?你自己有几斤几两心里不清楚吗,你觉得今天出了风头威风得很吧。你以为你杀了只老虎就有多了不起了?丢人现眼的东西,尽早给我滚回怀竹峰去。”
程缘缘一时被吓住,她没想到师徒二人竟是这种相处模式。但看到陈怀义低着头一言不发,莫名有些窝火。就算是师父教训徒弟,有必要讲这么狠毒的话吗?况且陈怀义做的是好事又不是恶事情。“他又没做错事情,就算你是他师父,你也没资格这么骂他。他救人难道还有错吗?原来你们怀竹峰就是这样教养弟子的,说打就打,说骂就骂!”
陈生瞥了程缘缘一眼,好似才注意到房里还有这么一个外人。不过他怒气上头,刚才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了。“他是我怀竹峰的人,我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跟你有什么关系?怀竹峰的家事容不得你这个外人插手。”
陈生又转头对始终跪着的陈怀义吼道:“还没死就给我回怀竹峰去。少在我跟前碍眼!”
说完,陈生便拂袖而去。
陈怀义低着头,没有说一句话。沉默片刻,他低着头说道:“让你见笑了。我师父刚才是在气头上,他是气我太没用,不是有意对姑娘发脾气的,程姑娘见谅。还请程姑娘先回去吧,也请不要把今日的事情告知别人。”
他的声音在发抖,带着哽咽在请求。程缘缘看着他觉得难受,可又不知该做些什么,于是应下来拿着药箱出去了。
听到门关上的动静,陈怀义睁着猩红的眼睛看了一眼,转身手脚并用爬上床去。被子掀开一个口,整个人慢慢钻进去。不一会儿,被子里传来小声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