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少年人却有着一双迟暮的眼睛。这太过诡异了。

几人对视一番，很明显大家对这位说书先生并不信任。他们四人是半夜偷渡沧江的，上岸后并没有碰上百里军巡视，那艘小船他们也藏在了极其隐蔽之处。一路上他们很警觉确信没有人跟踪，再者从沧江到雅丹也有两三天的路程。一个坐在雅丹城里的说书先生怎么会知道他们的身份？

说书先生似是看穿了他们的疑虑，道：“信或是不信，各位请便。小生就是一个读书人，世间之事略懂一二，在此摆摊只为谋生。小生不会武功，也只是凡夫俗子，等攒些碎银，便去南边过冬。如此而已。”

想了想，宁苏拍了拍水云郎示意他收回长枪。她不敢望着说书先生的眼睛，目光钉在那人身后的柳树上，说道：“我们只是想知道雅丹城内有哪些帮派势力，并不是想找先生麻烦。”

说书先生摊手，程缘缘超桌面扔下一百文钱。

说书先生慢条斯理地将钱装进荷包里，缓缓开口道：“如今雅丹城内有三股势力相互制衡。其一是天龙帮。城中大半商铺都是由天龙帮在管理，城中鱼龙混杂，所以大多商户甘愿上交部分银钱以求天龙帮庇护。听闻该帮尚武，帮众很多，但帮派内部不稳定。虽然短短三五年的时间就拿下半数商户，但内斗严重，一年半载就换个帮主。所以现在看着风头无俩，但可能过个两年也就树倒猢狲散了。”

“其二是火凤寨。这个寨子落在城西郊十里处，依山傍水而建，寨中有三百余人。寨主名唤吕凤娇，土匪出身，武功一流，机缘巧合下与城中木家结亲，生下一儿一女。木家是城中商贾，有商铺二十余家。四年前吕凤娇不知为何携家带口在城郊建了火凤寨，并贴告示广招人才。那告示如今还贴在城门口呢。火凤寨打着劫富济贫的旗子从路过的商队镖局中搜刮油水，但说到底也就是群美化不劳而获的土匪罢了。”

“最后一个倒不是什么帮派山匪，而是一个叫刘过的人。出身来历我也不清楚，不过他在雅丹城人脉广，与火凤寨和天龙帮都有些交情。此人在城中开设几十家赌坊，每日赌坊流水过千金，但这个人却极少露面。这人深居浅出，极为低调，除了赌坊管事没人见过他。曾经有人在赌坊输光家财，连着闹了十几家赌坊要见刘过，到最后也没见着。”

话音刚落，天突然落起雨来，劈里啪啦砸下来，片刻间从小雨滴成了倾盆大雨。大家焦急地环顾四周寻个遮雨的地方，那说书先生却不紧不慢地将书摞整齐了放进书匣里。

水云郎本已经跟大家跑到最近的檐下避雨，瞧见那说书先生仍然站在柳树下，一边疑惑一边冒雨去拉人。结果他与那位先生在柳树下拉扯了一会儿后又跑了回来。

水云郎抱怨道：“那先生好像魔怔了一样。我要拉他过来避雨，他跟我说什么天下的雨是避不开的，既然避不开那就不要避了。还说什么他要站在那儿等他娘子，奇奇怪怪的。再说，哪有人会站在雨里等人也不带把伞的。”

说罢，水云郎偏头向众人问道：“你们觉得这人说的话可信吗？”

程缘缘思索了片刻，回道：“我们现在从其他地方也打探不出什么消息，他的话听着也有几分可信度。不如我们兵分三路去探探情况。”

午后大雨，街巷上并无行人。四人在站在檐下讨论了一会儿。这三股势力如今已成三足鼎立之势，特别是天龙帮和火凤寨，若要与他们合作，必然两端都稳住。但若贸然打着破云军的名头直接上门求合作，双方毫无信任基础，结果难以预测。于是众人最后决定先分头潜入摸清楚各股势力的内部情况。无论是否有收获，七天后午时必须回到此处。

程缘缘经常混迹赌坊，对赌场熟得很，于是她和文若一同去城中赌坊查探。水云郎去探天龙帮，宁苏则去火凤寨。

宁苏望着雨幕里书生模糊的身影，突然一股风拂散了她身前的雨帘，就在雨水断开的短暂间隙，柳树下的那双眼睛再次让她打了个寒颤。接着片刻，雨便停了。

艳阳高照，几丝浮云。光投射在湿漉漉的人间，照在那四抹逐渐远去的身影。

书生失望地收回手，重新坐下，静静地看着池面。除了水云郎来拉他时，有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其余地方都是干干净净的。

许多年过去了，他游荡于世间，看过形形色色的人，知晓世间俗事，第一次狠下心要取一个人的性命，却失败了。妖族异类，他第一眼便看出来了。那股妖力很强大，他自知没有胜算却还是妄图索取。结果他使出全力，还未等那女子有所反应，法力便尽数被斩于檐下。他想起那女子头上的碧玉钗子和茫然的面容。想来是那女子还不知晓自己的身份吧。

可瞒得再久又有何用？那根簪子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

大雨打得残荷折进池水里，唯有水中央几株依然挺立着。随着书生轻声呼唤，一只萤火虫从荷叶与莲蓬笼罩的阴影里飞出来。书生背着书匣，卷起宽大的衣袖，拢起一小片空间将深秋的凉风和寒雨隔绝在外，只留暖意。

萤火虫伏在袖子上，荧光一闪一闪。

“娘子，我们回家罢。”

他们于无人处相爱了几百年，无人知晓，无人打扰。

宁苏按那位说书人所说，果真在城郊十里处找到了火凤寨。寨子建在群山间的平地上，最前面是两座小山峰，立在左右宛如一对看门的石狮子。这两座小山峰被打通架起木桥，桥下悬挂着刻有“火凤寨”字样的牌匾。桥下十米多宽的洞口便是火凤寨的入口，两人高的栅栏挡住洞后的景象。

木桥上和栅栏门口均有人在放哨。宁苏的身影刚从树丛中出来，桥上的弓箭手便瞄准了她，门口的六个守卫也拔刀对准了她。宁苏表明自己的来意后，守卫们便不再围着她，说是要她等一会儿。不过桥上的弓箭手还是没有丝毫松懈，她眼睛的余光里一直瞥见箭矢尖端发出的寒光。

不一会儿守卫领着一个身形有些臃肿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那中年男人一手拿着账册，一手拿着笔，见到她后脸色更是阴沉。男人带着不善的目光打量了她一会儿，干脆将纸笔丢给那个守卫，自己抱着胳膊，冷淡道：“原则上我们这儿不收女人。名字叫什么，哪里人，家里还有谁啊？你有什么特长，之前干什么营生？”

宁苏回道：“我叫宁苏，是从沧州来的。家里遭了难，只剩下我了，逃到雅丹就想有口饭。恰巧在城门口看到你们的告示，我就找过来了。我武功还不错，之前在家里帮忙......”

男人没听她说完，自顾道：“哦，知道了。那你耍两下。”

宁苏暗暗捏了捏衣角，把心里腾起的不悦按了下去，然后依男人所说的随便划拉了两下。

男人审视的目光落在流星手上，眉头皱起似是有些不满意，又问道：“你刚刚说家里遭了难，遭了什么难？”

“家里遭贼失了火，一夜之间全烧光了。我无处可去......”

男人并没有把她的话听全。宁苏刚开口，男人就与一旁的守卫交谈起来。两人说笑了一会儿，她不知道男人听没听见自己说话，只觉得自己好像被人耍了。

男人终于想起她，依旧淡淡道：“啊，说完了？那好，你的情况我基本了解了。你武功一般，也没什么经验。说实话我们是不太考虑你的。不过我挺同情你的遭遇的，这样吧，你先试着做一段时间。我们先看看你的表现，你也先了解了解。这段时间你的吃住是没有问题。好吧？”

宁苏快要把衣角拽破了，面上还不得不挤出一个微笑来，“好。”

男人把纸笔递给她，说道：“识字吗？你先自己登记一下，登记完了我领你进去。”

宁苏接过册子，按照上面所列的条例写着，突然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从山间传来。恍惚间似乎爆炸带起的气流让栅栏和木桥都震了震。守卫和男人皆是被吓了一跳，可惊吓过后众人却不慌不乱，似乎是已经习以为常。

男人看了眼远处腾起的火光和烟雾，瞥见宁苏写完了便把纸笔收回来夹在腋下，一边示意她跟上一边让守卫拉开栅栏。“以后碰上这种情况不用慌，该干什么干什么。你见识过几次就习惯了。”

宁苏试探问道：“这么大的声响，是怎么搞出来的？”

男人头也不回，语气间有些疲倦，“哦，寨主相公爱研究火药，一个月总要炸那么几次。也就看着挺吓人，实际没什么。你刚进来不用理会这些，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