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慢慢收拢。
夜风如纱。
储亦尘穿过长廊,拐过小道,月光落了他一身。
很多事其实温若都不知道,当然也有他不愿让温若知道的缘故,他是储亦尘见过内心最纯粹最干净的人,出身高贵,却体弱无比,也习不了武——别说杀人了,杀鸡都杀不了。
这样的一个人,和他们这种自幼摸爬滚打的江湖人其实是差别很大的,但储亦尘知道温若向往江湖。
否则他也不会愿意结识自己以及……那个人。
夜风中,他轻轻叹了口气,年岁增长之后整个人做事都稳重了不少……
——既然温若想,那就去做罢。
回到住处。
还有一些公务需要处理。
这些本来是温若要处理的事,只可惜他身体并不太好,很多杂事就交给储亦尘去办了,而他也从当年那个不太擅长处理这些事的人变得渐渐的熟练了起来。
似乎是子时?还是丑时?
外面突然刮起了大风。
风将窗户吹得剧烈作响,储亦尘站起身来想要去关窗户,然而刚走到窗户旁边时——
一只飞镖直冲他的面门而来!
他微微侧身躲过那一只暗器,眼神一沉翻窗而出,朝着暗器发出的方向追去,可是没想到一个人都没看见。
已经跑了。
是谁要偷袭他?
如果是要杀人,为什么只丢了一只暗器?
他沉思着回到了书房,在窗台正对面的墙上发现了那只飞镖,其上还钉着一块布。
储亦尘一怔,将其小心翼翼的取了下来,上面果然写了字,字迹很丑,很潦草,但还是可以看得清的。
——三日内求一见,得意楼拜上。
下面是地址。
储亦尘拧着眉头,将布条翻了过来,后面还有一行字……这一行字更加让人大吃一惊。
——二十四桥重出江湖。
有什么隐秘的东西悄悄苏醒,将人狠狠的缠住,往下拽,几乎要把人拖进深渊。
他将布条握紧了。
.
午后,树荫下。
说书人一脚踩在凳子上,神情激昂的说着江湖故事,四面围坐的人神情紧张的听,时不时拍手叫好。
一边最大的一块树荫下有一张桌子,平常又不平常的坐着一个外貌俊俏的红衣人,以及一个头带幂篱的青衣人。
青衣人微微偏头听着故事,一边喝了一口茶水,看向身边人:“你以前真的每天都要杀一百个?”
这人正是秋月白。
这样晴朗的天头戴幂篱其实是很闷的,但为了遮住一些过于明显的个人特征,他不得不这样做。
另一个红衣人自然是陆绯衣了。
他听了那说书人说的话摸了摸下巴,觉得有些离谱:“这都是怎么传的?我的原话也不是这样的啊,我分明说的是最多杀一百个。”
每天都杀一百个,那不是有病吗?而且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多人可以杀?
秋月白思索着:“一天最多一百个……也不少了。”
“他们都是瞎说。你要是想听我的事,我亲自说与你听。”陆绯衣翘着腿一口将茶水饮尽。
秋月白又问:“你真的有这么个规矩?”
那要是有一天别人派一百零一个人来围杀他,剩下一个是打还是不打?
“……那当然不是,瞎说的。”陆绯衣眼珠子一转,露出一个神秘的笑:“有时候也说一百五十个。”
“……?”
陆绯衣解释说:“那要看那一天碰见多少个人了,如果是明显多一点,我就也往多一点说,人数说多点么,总是会更加吓人些,如果有挑事的不服气的,我就说我今天还差一个人就杀满了……没人会想当那个填数的。”
秋月白:“……”还真是自有一套。
“哎。”陆绯衣伸了个懒腰,目光透过黑纱看向秋月白,突然说:“你瞧今天眼不眼熟?”
他笑了一下,琢磨着说:“……倒像是在那个镇子里,你以‘秋月白’的身份第一次与我见面的时候。”
大树,说书人,阳光与茶。
秋月白颔首补充:“只是反过来了。”
陆绯衣道:“是。”
黑纱中传出一声:“那今天是不是该你请我喝茶?”
陆大魔头立马摆摆手,撇了撇嘴:“我没钱,钱都在你那。”
他身上真是一分都没有了,若是秋月白不给他,陆绯衣连一身衣裳都买不起。
“你可以去卖艺挣钱。”
“我不去,我什么身份?”
“你什么身份?”
“……”
“这才是江湖啊,身不由己。”
秋月白叹了口气。
陆绯衣狐疑:“你真想让我去卖艺?”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秋月白感觉到了目光中的炙热,他微微躲开,淡淡道:“……哄你玩的,我付过了。”
红衣青年微微松了一口气。
卖艺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他没有察觉到面前人那刻意的闪躲。
.
风陵游侠多。
少年人总是对外面的世界有着格外多的幻想,江湖风波不止,从来没有缺过要往里面跳的鱼。
傍晚,风陵渡口。
好几个少年游侠仗剑等在渡口边,一旁有两人不与他们站在一起,而是靠在一边,一人头戴幂篱,一人头戴斗笠。
陆绯衣嘴里叼了根草,感觉到了那一群少年中有人在看向自己这边。
终于,有一人开口了:“二位也是要渡河吗?”
秋月白斜斜扫了他们一眼,又把眼睛闭上了,没有说话。
那人看见了他腰间佩刀,心想,好冷酷的刀客。
再看另一人,身上似乎没有带任何武器,但却好说话得多。
那人笑眯眯道:“是呀,你们要去哪里?”
黑衣少年拱手道:“我们四人是聊城人,此番南下游历,还未想到去处。”
陆绯衣道:“那你们可以往西边再走走,从千秋岭走到不老山,风景很好,冬天有霜结,春天有花看。”
另一个蓝衣少年有些吃惊:“但那不是春风殿的地盘吗?”
“是呀。”陆绯衣又散漫道。
“那你还叫我们去,多危险,我们又不是没听说过。”一个白衣少年说。
“危险才好呢,江湖上危险的事多了去了,难道要因为有危险就不去管?”陆绯衣抱着胸笑了一下,不怀好意道:“就是危险才需要有人去管,入江湖岂无斩奸除恶之念?”
秋月白:“……”
他拉了一下陆绯衣的衣服:“你别出馊主意。”
去春风殿斩什么奸除什么恶?杀陆绯衣本人吗?
那何必去那么远,就在眼前除了算了。
岂料那四个少年手一拍,居然齐齐叹悟说:“你说的有道理!”
秋月白:“……?”
灰衣少年说:“有道是‘虽千万人吾往矣’,愈是困难,愈是应该去看看。”
黑衣少年说:“极是!除魔卫道,斩奸除恶,正是我辈之责!”
蓝衣少年说:“仗剑而行,无论多远多危险,寇可往,吾亦可往。”
白衣少年说:“既然如此,那我们一定去!“
“好!一定去!就去这里!”
完了,真是完了。
秋月白扶额。
哪个好人会把别人引到自家去打自己人?天底下也就只有陆绯衣这种脑袋有病的才能做得出来这种事,但凡换一个正常人都想不到这么玩。
陆绯衣低声笑道:“你别担心,哪里有这么危险?他们都不一定能找到我家。”
从千秋岭到不老山,山里居住的猎户本身也很多,外界对于春风殿的那种恐怖传言多半是夸大了事实的,若是真的有那么危险,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住在那里?
陆绯衣想,以后带着秋月白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岂止是冬天的霜春天的花啊,还有夏天的果子和秋天的银杏树,一到那个时候便漫山遍野的金黄色,还可以捡果子回去炖肉吃。
多美。
这时候,船来了。
少年们叽叽喳喳的上了船,陆绯衣也去拉秋月白,但是被他躲开了,自己上去。
这条河比他们二人之前渡的那条河窄一些,很快就到了对岸,晚风吹拂着发梢,十分惬意。
少年们跳下了船与二人告别,陆绯衣很热情的回应他们说来日再见。
秋月白心想,若是真的能快点去春风殿,说不定还真的能“来日再见”。
只是到时候这几个人在那里看见陆绯衣……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
未来的事情太过遥远,秋月白选择暂时停止思考。
他叫陆绯衣:“走了,今天晚上必须把事情办好。”
“得嘞。”
陆绯衣压了压斗笠,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不知怎么的,空气似乎有一瞬间的凝滞,再回神时,秋月白已经看向别处了。
陆大魔头“啧”了一声,老觉得不对。
为什么他总感觉,秋月白在躲着他的目光?
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又看了看手心——没脏东西啊?
抬头时秋月白已经走出去好几步了,陆绯衣追上前面的人,一把按住他的肩。
“诶。”
“别碰我。”秋月白躲开。
话一出口,他立马察觉到了不对劲,补充道:“我是说,你干什么?”
空气再次凝固,四周仿佛寂静了下来,听不清船夫的声音与四周的虫鸣,天地之间唯余二人。
秋月白想,终于还是被发现了。
陆绯衣眯了眯眼:“你躲我?”
他干脆否定:“我没有。”
红衣人打量着他:“没有?”
“没有。”
“我不信。”
“信不信随你。”
“你自己还说,叫我不要躲着你,看开点。”
陆绯衣抱着胸说:“你自己说的——我现在看开了,你怎么回事?”
秋月白道:“我不想说,我觉得你也不想听。”
他说着就想继续走。
陆绯衣一把拉住他。
“我想听,你说。”
他微微低着头,看向面前的人。
真没什么好说的,但陆绯衣偏偏拉着人不放。
秋月白微微偏头呼出一口气,手掀开黑纱,黑的垂纱衬托得他的皮肤更加如羊脂白玉一般耀眼。
“你说你看开了,那好。”秋月白道:“那你为什么最近老找机会就挨着我?”
陆绯衣说:“我哪里有?”
“你没有?”秋月白反问:“我本来也觉得你是看开了,但你的看开难道是时不时想搂人、粘着人不放还邀请人一起去沐浴、别人不跟你去你就闹吗?”
规矩何在?距离何在?
秋月白本来觉得他在变好,没想到愈发一发不可收拾,仗着这一点反而更加粘人了——他感觉自己真是白安慰了人。
这几天首先是博取同情,然后是吃饭时看着自己碗里的菜,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向他,秋月白一开始还心软了觉得他可怜,陆绯衣想吃就给他罢……没想到后面路过一处泉水时还求着自己陪着他一起去沐浴,说一个人担心太危险,被自己拒绝之后就撒泼打滚。
——哪有人这样的?
在此之前像这种事他根本不在意,即使一般来说不会发生——洗个澡就洗个澡,都是男人怕什么?
但因为陆绯衣,秋月白平生第一次觉得男人在外面也不太安全。
还是直接给陆绯衣找副药方子罢。
他的表情肉眼可见的表现得很无奈且无语:“你觉得你这样是真的看开了?”
他只是微微躲着没有说明已经很给面子了。
陆绯衣的头微微往后一仰,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心虚:“我有吗?”
秋月白反问:“你没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