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厨手艺,昂贵食材,卫小枞吃得食不知味。
进包厢的时候,俞杉绕了半圈坐到表舅家两个小孩旁边去了。卫小枞只好坐在了仙君旁边,另一边是主动挨过来的俞烁。
俞烁的轮廓比中学时代深了些,骨架也大了不少,气质褪去了青涩,变得比高中的时候健谈了。这种生熟杂糅的观感如同一页令人眼花的乱码,让卫小枞处理无能。
他问卫小枞怎么高考一结束就人间蒸发了,要不是学校公告都不知道他上了黄大,自己后来给卫小枞发了几次邮件都石沉大海。卫小枞心不在焉地应付,手机丢了、密码忘了。
大伯娘还来雪上加霜:“我想起来了!我那次去柠港看你,你爸爸请海关吃饭的那次,你带来的那个爱吃三文鱼的小同学,就是枞枞对不对?”
“对对!还有我之前穿的一件红绳子的帽衫,你说好看的那件,就是卫小枞送我的!”
“哦!有印象有印象!你那个成绩最好的好朋友!你还买了耳机给他听英语的!”大伯娘一拍大腿,跟俞母叹到,“哎呦!几个小的竟然都认识的!”
......
卫小枞仿佛被架在火上烤,他又不能堵了众人的嘴。
俞烁兴奋地问:“哎?你跟他们俩怎么认识的?你不知道他们跟我的关系?”
“这些有空再说,”卫小枞强笑到,“今天俞杉是主角。”
俞烁吃惊地扫了俞杉一眼,收敛笑意到,“哦,对,不能抢了寿星的风头。”做了个拉链封嘴的动作,停止了围绕卫小枞的话题。
卫小枞隔着桌子看向俞杉,俞杉靠在椅背上,手上摆弄一个筷架,眼睛盯着餐盘,根本不跟他对视。
仙君的视线在三人身上来回探照,趁几个长辈说话,凑过来低声问:“怎么回事啊嫂子哥?我没见过俞杉这么生气?”
“我也没见过。”卫小枞简直心烦意乱,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俞烁,俞烁怎么会是俞杉的堂哥,这算是什么......唯一确定的是,他把俞杉的生日给毁了。
这个认知让卫小枞好似在黑洞中下坠。
从早上到酒店,卫小枞和俞杉单独相处的时间还不到十分钟,他现在如坐针毡,只想拉着俞杉逃到没人的地方。
桌上话题回到了长辈的闲话和菜品上,卫小枞用过载的脑子时不时胡乱应对着。
大伯娘穿了件绣大花的新国风上衣,发福了不少,仔细看才能看出当初俞烁中学时期的样子。
她举着酒杯道:“今天是我们家小公子的生日,多少年没聚在一起了,看到他们兄妹几个一眨眼就这么大了,都长得这么好,我做伯娘的心里开心。来,我们一起祝我们仔仔生日快乐!”
大家一起碰了一杯。
卫小枞注意到,别人都称俞杉是“大公子”,大伯娘却称他是“小公子”。
表舅也开始站起来给俞杉祝贺,又让两个小孩也拿饮料给俞杉敬酒。
俞杉带着笑,应对得体,喝了酒就跟两个小孩聊天,状似很投入的样子,帮小孩夹够不到的菜。卫小枞留意着,俞杉自己一共也没吃几口。
他知道俞杉介意什么,他感到恐惧。
俞烁夹了只乳鸽腿给卫小枞,“你喜欢吃这个吧?”
卫小枞顿了一秒,没有笑,转头看着俞烁道:“谢谢,我自己来,你吃你的就好。”
俞烁看着卫小枞疏离的脸,突然又扫了俞杉一眼,低头嗤笑了一下,说:“你长大了。”
餐程过半的时候,主位上的俞母敲了敲杯子。
大家静下来,看向俞母。
“感谢大家今天抽空,来为我的儿子俞杉庆祝生日。”俞母神色郑重。
“仔仔懂事,这么多年,顾念着外婆,一直没怎么过过生日。”俞母当众讲到,“20年了,仔仔,外婆看到你长大的样子,也会开心的。”
俞母看着俞杉,眼眶染上湿意。
“当年我跟他爸都在外面闯荡,背着山一样的债,把仔仔一个丢在老家,一老一小,相依为命......”俞母声音哽咽了,“我对不起仔仔,也对不起外婆......”
伯娘和表舅妈的眼眶也红了。
“我今年回来才知道,”俞母手握着酒杯的手有些抖,“那年仔仔要过生日了,我当时带着囡囡住在漏水的握手楼,手里就剩二十块钱,买了个夜市上特别便宜的毛绒玩具寄回去,打电话告诉外婆......”
俞母泪流满面,仙君在旁边也开始擦眼泪。俞杉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要不是昨天安然告诉我,我到现在都不会知道,外婆从商店接完电话,回去的路上跌了一跤......”,俞母声音抖地说不下去,难受地握住拳,“当天晚上没事,第二天早上...再也没醒来......”
“我的仔仔啊!我的妈妈呀!”五十多岁的俞母哭得像个孩子,下巴发着抖,声音中的痛苦让听者落泪,“当时仔仔得多害怕啊,他前一天还去邻居家跟小同学炫耀妈妈给他寄玩具了......”
表舅上来给俞母拍背递纸巾,“好了,姐,都过去了。”
俞烁上前倒了杯茶给俞母,“婶娘。”
俞母接过喝了一口,缓了缓,又道:“我跟他爸爸那时候三天两头搬家,没有固定的联系方式,等我们接到消息回去奔丧,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
卫小枞听得心如刀绞,指甲掐紧肉里,低头极力忍耐着,八岁,当时才八岁的、无依无靠的俞杉,那半个月是怎么过的?
“行了妈,大家来不是为了听这些的。”俞杉出声阻止,又站起来给众人敬酒,谢谢大家今天到场,气氛才重新回转。
“我的错,”俞母擦着泪笑到,“话一开头就停不下来。”
卫小枞灌下一杯茶,压住胸口的酸意,看着俞杉静坐在那里,模模糊糊想,他其实和我一样孤独。
“我要说的是,”俞母看着俞杉,“仔仔,我和爸爸这些年对你最亏欠,你能成为今天的样子,我们没有功劳,是你自己的天资和努力。爸爸妈妈为你骄傲!”
又转向众人:“今天在场的都是最亲的家人和朋友,囡囡、仔仔、岩岩、枞枞,还有秀秀、虎虎,”俞母一一点了几个小辈的名字,还带上了卫小枞。
“我们这一辈要老了,奋斗半生,最深刻的体会,就是独木难支、单丝不线,”俞母语重心长道,“我们盼着你们结婚、生子、亲友围绕、家族兴盛,不光是为了传宗接代,不光是为了让我们自己享受天伦之乐,更是为了让你们有人倚靠,有人帮扶,等我们百年以后,你们仍然有家可回。”
俞母端起酒杯,对俞杉说:“仔仔,妈妈敬你,祝你28岁生日快乐!也祝愿你早日找到相知相伴的人,能代替我和爸爸,给你更多的爱!”
卫小枞眼泪掉在腿上,他低头按住眼睛,用力忍了回去。
俞母和俞杉碰了杯,一饮而尽,又让表舅倒满,然后对着几个小辈说:“我也敬你们,”
几个人忙站起来。
“人的一生很长,家人也会闹矛盾,朋友也可能翻脸,我希望你们兄弟姐妹珍惜彼此,记得今天的情谊,祝福你们身边永远有真心相待之人!”
*
这一顿宴,卫小枞如芒刺在背,羞愧难当。
及至彻底离开众人视线以后,卫小枞终于把独自回酒店的俞杉堵在花园里。
“哥。”
俞杉躲开卫小枞拽他的手,语气平平到:“有事么?”
“你要去哪?”卫小枞被那看陌生人一样的眼神刺痛了。
“怎么?”俞杉挑眉问。
“你去哪,我去哪。”
俞杉淡笑了一下,“算了吧,你的好兄弟等着你叙旧呢。”
卫小枞像被甩了一个耳光,说不出话来。
“这辈子不是就动过那一次心吗?你不是一直遗憾没告诉过他么?”俞杉像在说什么好笑的事情,“我看他挺想知道的。”
“哥......”
“卫小枞,”俞杉打断卫小枞的话,声音轻而冷,“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卫小枞被俞杉的拒绝冻在原地,眼看俞杉越走越远,心脏又无故痛了起来,他用拳头压着胸口,感到呼吸艰难。
他抬起头,俞杉已经走到楼前。卫小枞直起身子大步追过去,再次拦住他,“哥,”
卫小枞喘了两下,“你不想看见我,那就不见。”
俞杉的目光锋利如刀。
“你什么时候想见我,...告诉我。”
卫小枞扛着俞杉的眼神说完,“我...就在这里。”
俞杉看了卫小枞一会,没说话,离开了。
卫小枞在原地站了很久,然后慢慢挪到旁边一个八角亭子里,坐下了。
他感到自己被俞杉判了死刑。
曾经和俞杉第一次爬山时说过的话还历历在目,俞杉没忘,自己也没忘。
当时到底出于什么心理?卫小枞有点搞不明白自己。
明明暗恋过俞烁这件事,他从没告诉过任何人,连俞烁自己都不知道。
他就只告诉过俞杉。
他为什么要告诉俞杉?
俞杉不是不能接受自己的过去。可当那过去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故事的时候,还可以做为一件趣事,一个可以拿出来笑谈的暗恋惨剧。
然而一旦有了名字,那个名字还是俞杉从小到大最看不上的人 ,就不再有趣了。
你喜欢的人,对着你看不上的人,卑微跪舔、小心翼翼,百转千回,心死了几百次,还生怕露出一点马脚导致连朋友都做不成。
转而对你,却是千般抻着、万般作态。
俞杉的心情,大概跟吃了俞烁的剩饭一样恶心吧。
自己还大言不惭告诉俞杉“暗恋六年被虐到失去动心的能力了”,以至于谈了两任自己都根本不喜欢。
但是呢,一边“不喜欢”,一边为了“不喜欢的关郑光”要死要活,拖着俞杉。
卫小枞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卫小枞又忍不住哭了。
他这半年多,哭的比过去十年加起来还要多。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卫小枞把包紧紧抱在怀里,弯着腰、缩着肩膀,包里礼物盒凸起的棱角硌在他的胸口,他却感觉不到疼。
早上就开始的若有若无的雨开始变大了,成了细丝样的毛毛雨,天光也灰了一些。
卫小枞哭过一场,从包里翻出一盒不知哪年哪月的烟,抽出一支点燃了。
随着吐出的烟,他长出了一口气。
午宴散场的时候,俞烁当着俞杉的面,叫自己跟他出去喝一杯。
大伯娘和俞母还在旁边劝:“对,你们年轻人去玩。仔仔也去。”
俞杉没听到一样让司机慢点开车,根本不搭话。长辈一走,他就径自离开了。
卫小枞向俞烁推拒,“我还有事,下次吧。”
“我还是不是你兄弟啊?什么事那么重要?”俞烁有点不高兴。
人对年少时就相熟的人,大概很难产生真正的陌生感。俞烁对自己的方式,还和以前一样。
卫小枞还记得自己终于不再喜欢俞烁那一刻的场景。
那是在卫小枞目睹俞烁虔诚地捧着礼物在女寝楼下等人后的不久。
俞烁靠在走廊的窗台上跟人聊天,穿了一条当时流行的低腰牛仔裤,走廊里的人群打打闹闹。
卫小枞从楼下上来,看过去的那一刻,突然,肥皂泡爆破在空气中那样轻微,俞烁身上那层比所有人更鲜艳的滤镜“嘭”地碎了。
他身上的颜色一下黯淡了,和走廊里所有的路人一样黯淡,甚至,因为前后的对比,更像是褪了色一般的破旧。
卫小枞在那一刻的感受是——终于,解脱了。
他对俞烁有遗憾,有对自己的不甘心,却没有留恋。
因为喜欢,用尽了就是用尽了。
过了这么多年重见,他只觉得狗血、震惊、恐惧。
或许俞烁看到自己会有兄弟重逢的喜悦。但卫小枞,可从来没把他当过兄弟。
卫小枞看着眼前成熟了许多的俞烁,张口道:“听说你要结婚了,提前恭喜你。另外,我不太习惯和人称兄道弟。”
俞烁可能从来没有认识过真实的卫小枞,脸上有一瞬的恼羞成怒,过了半响,他问:“你跟俞杉是什么关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