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午后。
雪后的庭院一片纯白,庭中老槐树枝干延申,冠盖如云,白雪覆盖,更见巍峨苍壮。
家下人都是老人家,受不得寒。扫完廊下落雪以供行走,除了看门的老头,都去灶房炉子边围坐烤芋头、栗子、红薯过闲冬。连鸣儿都被栗子香味吸引过去,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挤在老年人里,说着老气横秋的话,竟毫无违和。
些微的寒风吹落的积雪落地之声,反而沉得世界愈发宁静。
正房南窗下,榻上。
玉荞披了斗篷又神思倦倦渴睡。
恍恍惚惚中,她陷入半睡半醒的梦中。
……
侯府内书房中。
怜儿端着茯苓霜走入,“大爷,先吃两口,院子里的人都去看端午的热闹,这会儿家里都没人。”
禹世祚抬头一看,不由定住,有多看了几眼。
怜儿竟然披着一件茜红薄纱,下着豆绿长裙,行步姿态袅袅,香风阵阵扑鼻,在这午后闷热的书房里,竟出奇的诱人。
“大爷,怎么不接过去,倒盯着我瞧什么?”
禹世祚见怜儿竟还假做不知一般嗔他,不由笑了,“小妖精,你做出这般打扮,当真是给我送吃的?”
怜儿“唉哟”一声,手里的茯苓霜翻倒在地,撒了一地狼藉,她被禹世祚抱入怀中,“大爷,地上弄脏了……”
“理地上做什么。”
就是一阵粘腻缠绵的亲嘴声。
一番云雨,二人躺在白玉凉塌上。
怜儿手指摸着手中男人精壮结实的□□,微湿,那是方才流的汗。闻得男人的味道,着迷不已。
“大爷,你可快些跟大奶奶说了吧,这暗地里偷偷背着她行事,回头让她知道,就跟卖玉荞一样转头把我给卖了,到时候大爷想找也找不到了。”
说到这个,禹世祚心中还有疑惑,“你大奶奶平白无故为什么卖了玉荞,那就是个老实丫头,哪里就敢偷主人东西,我想着总觉得不对。”
怜儿一惊。
是了,当时大爷没留意,脱衣服时掉了一个海棠红刺绣肚兜,大奶奶使眼色让她捡起来。她当时就惊骇欲绝……这是前夜里大爷与她玩闹时从她身上脱下去的,非冤枉她藏了香,要截留在身边当香囊用,果然揣在怀里一日。
她当时只觉得甜蜜非常,口里“冤家”,心里“冤孽”喊了不知道多少遍,此时濒临危机,反射性的拖上替死鬼。
“是……是玉荞绣的,再没有哪个能绣出这样鲜亮好看的海棠来。”怜儿看了眼在丫鬟侍候下去沐浴的大爷,他打着呵欠,身上带着酒气,根本没注意大奶奶已经捡了他身上偷藏的肚兜。
怜儿咬着唇,又气又急又怨,眼下只能先想办法度过这一关。
大奶奶,便是田姿芳,恨的咬牙切齿,“这个心里藏奸的狐媚子,亏我以为她是个老实的,还想将来抬举她!”
她怫然作色,眼藏寒光,显然已经动了真怒。
怜儿十分惧怕,若是大奶奶拿住玉荞来质问,问出来这肚兜是她求玉荞做的,那……那还了得。她咬了咬牙,一不做二不休,死道友不死贫道,凑到田姿芳耳边道:“大奶奶,我之前见到大爷跟玉荞在假山那里……那里苟且,还听到大爷说……说要给玉荞一家子赎身,让她正经做个姨奶奶,给她兄弟谋个出身……”
这简直犯了田姿芳的大忌讳。
家中已然有两妾十分不驯,叫她日常气闷不已。扫眼而去,自己这个陪嫁丫头长得貌美,但老实木讷,又是田家家生子,最好掌控。心下准备拿她笼络夫婿,打压那两妾的威风。
可若是这丫头心中藏奸,背地里早就与丈夫勾搭上,还谋算着脱籍、抬举她家里人,那她再留着这狐媚子岂不是引狼入室?
田姿芳道:“明日我与大爷回娘家给母亲祝寿,你去找覃大家的,把她给我处置了!这种背主的东西,便叫她不得好死,没得让她出去还享福。”
怜儿心中发凉,兔死狐悲,又头皮发麻,只觉惴惴不安。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将田姿芳的意思传递给覃大媳妇。府里的老太太、太太、奶奶们都是良善人。可是满府上千人,全靠良善是管不了的,自然需要一个心狠手辣的老管事媳妇。这个人便是覃大媳妇,惯常便是搜寻合适的人口买入,以及处置、处理府中不听话的下人。
她一听便明白,笑着打包票没问题,绝不闹出动静,处理的妥妥贴贴,管保让这丫头再没出头之日。
如此她叮嘱人牙子要将这个犯事的丫头往脏地方卖,良家来不可以出售。
覃大媳妇是这人牙子的大客户,人牙子自然无有不从。即使打量之后十分可惜,估摸着若是能卖给往来的富商,能大赚一笔。但不过只是想想罢了,并不愿意为一笔钱坏了名声和交情。
……
玉荞幽幽醒转。
她头昏胀胀的疼。
她没有告诉禹尧,自醒来之后,她便能自由出入怜儿的梦境……也不对,这些甚至不是梦,是怜儿的记忆碎片。
她在睡着之后,仿佛飘入黑洞洞的无尽虚空之中,身体下方有无数的小光点,当她凝视某一个小光点时,便会倏然被吸近,近到贴在那个仿佛玻璃球一样的小光点外面,看着里头发生的事情。
仿佛就跟以前追剧一般,看着里头发生的一切。跟追剧不一样的是,她若是集中精力,还能隐约感知到这记忆主人的内心想法。
只是往往如此集中精力去感知,醒来时太阳穴就会鼓胀疼痛,后面会从太阳穴扩散到整个脑壳,从尖锐的疼慢慢到钝痛、闷痛,两三天才彻底恢复。
她终于明白当时突然被卖真相。
当真冤枉透顶。
可是再想一想,难道留在侯府,如她曾经梦中那样成为通房丫头,难道会有什么好下场?
这个世界的真相到底是什么?看了怜儿的诸多记忆,她仍然无法得到答案。甚至,她怀疑怜儿也不知道。
但是她知道一定是偏离了某些定律,所以怜儿才会万分嫉恨,才会有那样古怪的反常。才会将她困入梦中三天三夜,几乎饿死。
只是这一切都还在迷雾中,她只能一步步摸索。
透过一个个琐碎的记忆,她看到怜儿幼年时的光景,看到怜儿独处时的片段,看到怜儿也曾偶发善心。但是随着她越来越大,她看到的怜儿,就成了一个正常的、标准的、大宅子里力争上游,不惜暗害她人的丫头,她满脑子只有“禹世祚”,“地位”,“富贵”……她至今没有看到任何一个记忆碎片,透露出“怜儿”是穿越的,有现代人的思维、世界观、道德观。
也可能她曾经是,但是岁月和环境已经将“她”同化。
就比如她自己,难道她不曾变么?她也变了很多,曾经的她,难道会用各种手段赖上一个少年郎,因为这样可以最大保全她的生存?甚至她都不知道为了会不会为了更好的生存,反过来再去伤害那个人。
“小荞,你做梦了?”
玉荞抬头一看,禹尧已经掀开内间青布软帘,走了进来。
玉荞按捺住太阳穴“一蹦一蹦”的刺疼,装出刚睡醒有些疲倦的样子,笑了一下,“没有,睡了一觉,睡多了头有点胀。”
禹尧放心了些,少年不知愁滋味的英气脸上一笑,这笑容仿佛清风一般,吹散所有角落里的阴霾,让看到的人不由自主跟着一起开心起来。
“看看这是什么?”
禹尧迫不及待的展示他手中这一盒新的降真香,有这一盒新制香,他心中颇觉有了点底气。
玉荞知道他最近都在忙这件事,心中滋味莫名。
这样一个少年郎……难道也是假的?
可是她分明觉得很温暖,为他的一举一动。她沉迷这种温暖,甚至偶尔产生不要去追究,不要去探索,就这样吧,大不了她这辈子远远避开那个怜儿的巷子,那个侯府。
跟禹尧在他们的小家生活,带着几个说话很慢的老家人,一个叽叽喳喳的鸣儿,和一个中气十足的刘婶子。
生活有固定的庄子产出、书局分红支撑,背靠侯府和家族得到各种照顾,上头没有长辈约束,少年夫妻相处并无男女尊卑,打闹嬉戏、鱼水交欢,日夜相处,情意蔓延在每一举一动之中。
若是在现代,纵然各种娱乐、便利,可不见得能得这样的逍遥日子,不见得有这样的神仙伴侣,能产生这样纯粹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