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光闪烁。
“作为你的夫君,缠绵病榻,这几日你该好生照顾我才是,为何久久不见你露面,你究竟是如何履行你作为妻子的责任的!”盛望质问道。
“原是如此。”宋纡禾捂住胸口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对不起夫君,前几日我因为担忧夫君的病体,日夜不眠,最终也染上了恶疾。我原是想继续照顾夫君的,但是自我回房之后,便一病不起。即便我强行让惠儿扶我起身,也没办法下地行走。今日我病症方好,才端着药准备过来看望夫君。如果夫君不信,可以问问贴身照顾我的下人。”
盛望看着宋纡禾那弱柳扶风的身子和苍白病弱的面容,握紧拳头,心中逐渐生出一丝不忍,“为什么不让下人来告诉我?”
“我不想给夫君徒添烦扰。”宋纡禾委屈巴巴地看着盛望,最终忍不住哭出了声,“对不起夫君。”
盛望眉头紧蹙,僵硬的内心被宋纡禾这哭泣的模样撕成了千万片。
思考良久,他最终还是放下身段将她扶起,“好了,别哭,我最讨厌女人哭。”
没想到宋纡禾却哭得更厉害了。
盛望心中有些不耐烦,但是宋纡禾忽然扑了上来,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卧在他怀里的模样,就像一只柔软的小白兔。
盛望的心,第一次软了下来。
想起刚刚将宋纡禾打到在地的模样,他又觉得有些愧疚。
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宋纡禾,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歉疚。
想起插在瓷瓶中的玫瑰,盛望用生硬的语气问道,“你喜欢玫瑰?”
“嗯。”宋纡禾抬起眼睑看向盛望。
看着宋纡禾楚楚可怜的面容,盛望控制不住心跳加剧。
他微微咽了口唾沫,然后别过头去,“那以后,我都为你带一朵回来。”
宋纡禾止住哭泣,澄澈的眼瞳中溢出一丝欣喜,“那我要夫君眼中,最漂亮的一朵。”
盛望微微点头,心中的雾霾烟消云散,嘴角也控制不住缓缓上扬。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一股发自内心的快乐。
拥住宋纡禾的时候,就感觉拥住了整个世界。
以前他活着的目的,就只是为了完成母亲的心愿,完成父亲的任务。
母亲是妾,而嫡子盛为心慈手软,无法成为玄牝门的继承人。因此,他自幼便接受母亲的教育,只有心狠手辣才能改变他们母子的命运,让他们回到玄牝门,让母亲成为尊贵的夫人。
自他有记忆的时候,母亲就训练他杀生。
刚开始,是蚂蚁、蟑螂、老鼠,后来,就变成了小狗小猫。
母亲告诉他,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如果自己不杀别人,别人反过来就会杀他们。
她希望自己能够成为猛虎,而不是被捕食的小鹿。
蚂蚁蟑螂尚且容易,但是小狗小猫,他却下不去那个手。
他们毛绒绒的皮毛和柔软温热的身体让他切实感受到了生命的存在,他实在狠不下心。
他问母亲,可不可以不这样做。
母亲却愤怒地给了他一巴掌。
只要他不遵从母亲的意愿,就会遭受母亲的暴力。
脸火辣辣的疼,看着母亲愤怒狰狞的脸,他恐惧害怕,拉住母亲的裙摆,想要祈求母亲的原谅,但是母亲却像个疯子似的对他拳打脚踢。
后来发生什么,他记不清了,只记得只要他不遵从母亲的命令,母亲就会对他施以暴力。
耳光、拳脚、板凳、藤条……
脑子总是昏昏沉沉的,身上总是乌青的。
每当他向府中的姐姐投去求助的目光,想让他们救救自己,他们都会立即躲开。
那个时候,他太小了,身边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母亲。
面对旁人的冷漠,他只能给自己一个自洽的理由。
这个世上,不能缺少屠夫。
屠夫不杀生,人类哪来食物。
某日,父亲给他送过来一个小男孩,让他们两个成为好朋友。
男孩生得很漂亮,只可惜,脸上有一道疤。
男孩很怕他,面对他的时候也总是小心翼翼的。
可是母亲说要听父亲的话,要哄父亲开心,这样父亲才会把他们接回家。
因此,他将自己所有的东西,全都分享给男孩。
渐渐地,男孩对自己放下了戒心,脸上也慢慢有了笑容。
可就在此时,父亲让他杀了男孩。
他不解,明明就是父亲让他们成为好朋友的。
父亲说,他是妖,要想成为玄牝门的继承人,就是不能对任何妖物存在感情,即便有,也必须得将其斩断。让他杀死男孩,就是为了让他以后在杀妖的时候不再有任何犹豫。
面对母亲的催促,面对男孩惊恐害怕的表情,盛望最终还是挥剑将其杀害。
父亲很满意,将他和母亲接回了玄牝门,还让门中弟子尊称母亲为二夫人。
只要能得到母亲的认同,那么就证明一切都是正确的。
遇见宋纡禾之前,他的世界里只有流淌的鲜血、碎裂的骨头和飞溅的血雾,但是遇见宋纡禾之后,他仿佛看见,自己踩着的尸骸上面,开出了绚烂的玫瑰。
死亡的恶臭里,弥漫着玫瑰的香气。
春分时节,百花齐放。
盛望原本是不喜欢花的,可自从在阳台上看到了那片明艳的玫瑰,他开始感受到世界的美。
可是,他只喜欢玫瑰,看见玫瑰以外的鲜花生长其中,他总是会施法毁掉。
他觉得,那些花,不配。
每次外出归来,盛望总会给宋纡禾带回一朵红色的玫瑰。
他赠予她玫瑰,她对他说爱他。
盛望问,爱是什么。
宋纡禾说,爱是尊重,是付出,是不计回报地希望对方幸福。
这个世上,人们都以为,财富、权力、地位能够解决一切的问题,但是只有爱,才能让枯木逢春,让贫瘠的世界繁花似锦。
盛望想起自己的父亲和母亲,犹豫了一阵,小心翼翼的问,“那我以前,有被爱过吗?”
宋纡禾答,“这个世上,有很多人,只爱自己,包括我们的父母。”
盛望双目泛红,愤怒掐住宋纡禾的脖颈,“你胡说,我母亲是爱我的!”
看着宋纡禾涨红的脸颊和湿润的眼睛,盛望似乎想从她的口中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可是不管他如何用力,宋纡禾都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的脸。
看着宋纡禾即将窒息,盛望冷静下来,缓缓松开自己的双手。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让宋纡禾出去。
思考了良久,盛望来到母亲的坟前。
以前,他每年都会来看母亲,就这样默默地站在墓前,不说一句话。
只是临走前,会告诉母亲,今日他又杀了多少妖精。
今日,他炸开了坟墓,然后掀翻了棺盖,静静地看着那一副白骨。
良久,他才红着眼睛问了一句,“母亲,你是爱我的吧。”
躺在棺椁中的白骨,久久没有说话。
盛望沉下脑袋,开始流泪。
他努力地想要从记忆当中去寻找母亲爱自己的模样,刚开始是母亲的笑容、抚摸,最后变成母亲的殴打、谩骂,当所有的记忆开始混乱时,他用力地拍打着脑袋,不让记忆继续蔓延。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头,看向白骨的腹部。
依稀记得,一只大黑狗将小狗生在了废弃的后院里。
大狗每天都会钻出去寻找食物喂养小狗,即便它饿得瘦骨嶙峋,还是会将食物先让给小狗。
盛望的嘴角缓缓上扬,通红的眼神中满是绝望,质问道,“既然不爱我,为什么要生我!”
他抬起右手,棺椁、白骨缓缓上浮,最后变成黑色的尘雾。
他拖着疲惫的身子,缓缓转身。尘雾下坠,变成了一片黑色的焦土。
回到玄牝门,盛望抓住宋纡禾,紧紧地抱在怀里,“你会永远爱我吗?”
宋纡禾看着他通红的双眼和苍白憔悴的脸,笑着回答,“夏天会过去,玫瑰会枯萎,但我对你的爱意永远存在。”
盛望温柔地亲吻着宋纡禾,然后轻轻地将她按倒。
以前,是巴不得早点结束任务。
现在,却恨不得将自己融入她的身体里。
可是,面对奔涌而来的爱意,盛望的内心开始产生不安和恐惧。
宋纡禾的性格太活泼了,虽然她生活在玄牝门这样压抑的环境之下,但是她依旧像爬墙的玫瑰一样,野蛮生长着。
除了在长老与父亲面前,她会收敛一点,她对待每一个人,都是热情而又友善的,门中的弟子,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盛望知道,这是欣赏,是认同,但是他就是忍受不了一丁点,别人的炙热的目光。
他感觉,他在花丛中摘了一朵最漂亮的玫瑰,但是所有人都觊觎着玫瑰的美。
他只有这一朵玫瑰,独一无二的玫瑰,谁都不能将他的玫瑰抢走。
一次宴会上,宋纡禾在与其他道门的公子谈笑风生。
盛望喝着酒,但是眼神却一直随着宋纡禾游走。
他隐忍,克制,每一刻都度日如年。
直到一个男人将手放在宋纡禾的肩上,他终于失控,将男人变成了一团血雾。
所有人都指责他疯了,他却拉着满脸鲜血的宋纡禾回到卧室,掐住她的脖子,威胁她,让她以后不要对除她以外的男人微笑,哪怕是多说一个字,都不可以。
宋纡禾吓蒙了,只能呆滞地点头。
盛望本以为,通过这种方式,就可以让宋纡禾害怕,让她听自己的话,但是宋纡禾却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原本,我很爱你,但是你以这种方式对待我,只会伤害我,一次又一次的消磨我的爱意。你在对我施以暴力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活生生的灵魂。我会难过,会悲伤,会恐惧。难道你想变成像你父母一样的人,单单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去忽略他人的情绪,将别人当成工具?你这样是真的爱我,还是爱你自己?”
盛望听着这一席话,滞在原地,眼眶瞬间变得通红。
明明小时候母亲就是这样对待自己,为什么,自己用这种方式就不管用了呢。
母亲这样对自己的时候,没人告诉他,这种方式是错误的啊。
他只是害怕失去她,只是希望她能听自己的话。
宋纡禾拿起匕首,决绝地插进自己的胸口,“如果,你真要这样不知悔改,将我的心撕成千万片。那么,我希望我的生命能停留在我最爱你的时刻。”
当红色的鲜血渗透她的衣服时,盛望整个人都慌了,让他再次记起童年的恐惧。
为什么,身边的人,总能威胁到自己,而自己却威胁不到他们呢。
她视死如归的眼神,好像真的什么都不怕的。
可他有害怕的东西,害怕失去她。
他输了,妥协了。
从此以后,盛望不再限制她的自由,即便是盛为对宋纡禾投来炙热的目光,他也能努力克制自己愤怒的情绪。
可是,他还是很害怕失去这唯一的玫瑰。
某天晚上,他让宋纡禾跪坐在自己的身前,将黑色的长发撩至她雪白的□□前,最后亲吻着她的后颈,在她的脊骨上种下了咒文。
这种咒文能够监听她的一举一动,他最终也知道了宋纡禾的真实身份。
她是妖,她抢夺了宋纡禾的躯壳,而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刺杀自己。
盛望不敢相信这个真相,愤怒地将身边所有能够触碰到的东西全部掀翻在地。
看着一片狼藉的卧房,想起他们的曾经,他开始发疯似的大笑,可笑着笑着,又忍不住哭了出来。
原来,所有的爱,都是虚情假意、虚与委蛇。
原来,夏天会过去,玫瑰会枯萎,爱意也会不复存在。
原来,所有美好的一切,都是她编造的谎言。
既然她这么想让自己死,那么他就抱着她同归于尽。
盛望撑着佩剑,一脸绝望地从地上站起来。
他第一次感受到,原来悲伤是可以将人击溃的。
即便他用尽全力,还是无法控制住颤抖的双手和瘫软的双腿,让身体保持直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