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善还没搞清楚眼前的状况。时间遽然飞速往前。
杨善侧过头,还没问楚云陵要做什么,眼前剧烈动荡的苍月山又平息下来。
远远的,只见师父牵着一个孩子降落在山腰。那孩子肩头挎着一个小包袱,头发梳得乌七八糟,身上倒勉强整洁,只是衣摆沾些山野间的苍耳。
“师父,师兄呢?”孩子一落地,眼神就往四周搜寻起来,“怎么没看到师兄?”
师父笑容一滞,朝屋里喊了声:“云陵,你师弟回来了。”
门发出嘎吱声,另一个孩子从屋里走出来。
“师兄——”
杨善看到自己包袱一荡,就飞奔了过去。
奔过去的孩子自然是欢欣雀跃,那个被扑的却不知道伸手接一下,反而一张脸难看像死灰。
杨善不知道楚云陵想让他看什么,但他不想见到自己跟人亲亲近近却被热脸贴冷屁股,尤其那人还姓楚。他冷哼了声,口中念诀。
空间再一次剧烈波动,这次也很快停下。
时间或许过去那么几日,天上有些小雨,苍月山笼罩在水汽朦胧的一片青色中。这风景一直是那么美,瞧着什么都无拘无束的,杨善留恋地望了几眼。他抬起头,发现大阵开启着,有两个孩子从山路中走来。
“师兄,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
“师兄?你不说话,我就当你不气了。”
“……”
“师兄,我——阿嚏——”男孩突然打了个喷嚏,走在前边的人停住,转头看去,仅仅看了两眼,又扭回头。
男孩趁机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拉拉扯扯又嬉皮笑脸道:“我就知道你关心我。”他一边说着,走路没个正行,一会儿的路,往人跟前不知凑了多少回。
杨善简直快没眼看,他一点儿都不记得自己有那么厚脸皮。但要说这是楚云陵故意编造出来的,他也是难以想象。他对楚云陵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连下毒的事都能承认,没必要在这些细节上编得这么……这么不入眼。
好吧,兴许是他忘了。
两人站在对面,看着幼时的自己走来,径直地穿过去,进屋避雨了。
眼前只见三个木屋,杨善知道这时候还早得很,连少微都没到苍月山来——少微是他被捡后又过了两年,师父收的第三个徒弟。杨善忽然想到这里,心中陡然浮起一个巨大的疑惑。
他似乎,记不起那两年发生过什么了。愈是细想,愈觉得过去不甚清明。
雨中,过了一阵,杨善问:“你到底想让我知道什么?”他拧着眉望着一旁的人。
楚云陵沉默片刻,道:“师父他……”
突然传来砰地一声响。杨善下意识往前看去,那是屋内传来的声音。
“对、对不起……”
发生了什么?杨善一个念头间到了窗外。当他看清的一霎那,眼瞳骤然缩紧。
“师兄,你,你怎么不吭声,我不知道你……”方才还有说有笑的男孩,正面对一双手臂哽咽,那双臂上满是累累刀痕,像极了一截饱经风霜的树皮,然而那是人的血肉,那双臂连着的是楚云陵的躯体。他竟然一把将袖子给撸下来,挡住了正崩裂流血的伤口。
杨善几乎被定死在原地,眼睛紧紧地看着屋子里的两个孩子,心中的震惊难以言表。
谁能把楚云陵给伤成这样?
好半晌,杨善眨动一下眼皮,仓促而又勉强地回神。他心里多多少少是有猜测的,可实在无法相信。
如果苍月山是在灵界,那过去一定有太多人能伤了楚云陵,可偏偏苍月山是在人界——人界有谁能让楚云陵吃下这个亏,还闷声不吭的?!
杨善一瞬间就能想到答案。他扭头去看身侧:“师父伤过你?”
楚云陵望着他,短促笑了两声:“如果是这样倒好了。”
“什么意思?”杨善几乎没勇气再扭回头看向屋里,光是鼻尖萦绕的血腥气已经叫他胸口闷得难受。
楚云陵闭了闭眼,又睁开,他亦未看屋中情状,只是敛了目光移向远方。
朦胧的烟雨还是这样美,却像笼罩了一层迷雾。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何杀了他吗?”楚云陵好像并不想提起这些事,不过他略作停顿后,还是说了下去,“我只想活着,而他却……他想做的事太多,有些事我尚且可以忘记,可他最后……”他又停了停,忽然问,“难道你从未想过师父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杨善道:“师父说过。”
楚云陵像是想起什么,大约略觉可笑。
眼前,苍月山一霎便崩塌了,两人意识又回到了一开始那灰黑色的梦境空间中。
杨善看了看周遭消失的桃花,没说话。
楚云陵道:“我一直在想,他是谁?为什么一个人分明面目可憎,转而却能当做任何事都未曾发生。我曾试着去理解他,后来我发现,有的人一旦开始错了,他就再也不会回头了。”说罢,他抬起手,法术在空中画下了一个符号,其实很是复杂,但面前的两人都不陌生。
“傀灵术?”
杨善仔细瞧了又看,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他前些日子还在研究这门法术并试图精简,对这灵纹的刻画很是熟悉。可他明明记得天悟仙尊说过,这世上除了温晓槐就没有人再修炼这法术了。楚云陵怎么会的?
难道他也曾找温峰主学过?可这跟眼下所谈论的有何关系呢?
“这傀灵术,我曾在师父那里见过。”楚云陵笑了一笑,笑意远未达眼底,“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师父……本名应叫韩元起。”
楚云陵没有去看杨善的反应,他继续说着:“当年开辟人界通道的东渊炼制了一批尸傀,许多人都知道那尸傀不一般,不过哪怕东渊陨落了,也没人去打那尸傀的主意,全因赤血铁虫防不胜防。可那些凶恶的虫子,又怎会乖乖出现在师父手中?又怎会出现在后来的东渊令许多修士闻风丧胆?还在苍月山时我想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一朝变好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从没有放弃过喂养赤血铁虫。”
杨善沉默了一霎,道:“可你也说了,东渊已经陨落了。”他近乎是强调般的语气,“东渊早就死了。”
“夺舍。”
这两个字一出来,整个空间陷入了死寂般的空白。
“主动夺舍。”楚云陵看着他,道:“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但东渊一定是他。师父死后,我曾经回去过苍月山,带走了他当年修炼的璇玑心法。那门所谓心法,就是韩家的《玉龙骨术》——这是我找藤前辈亲自确认的。”
杨善深深吸口气,他忽然觉得浑身胆寒:“璇玑心法……”
杨善当年就是修炼的这门功法,只不过改修了阴神诀后,二者相冲,他就再没练过。他又重重吐了口气,心下是极力想否认的,可楚云陵说是藤俞真确认的,他难道会撒这样一戳就破的谎话吗?
霎那间,杨善的脸色变得煞白,他语调都有些发抖:“傀灵术……为何我从未在师父那里见过傀灵术?!”
他望着楚云陵,那双红色眼瞳中出现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希冀。
楚云陵往前走了半步,他叹口气,几乎快说不下去。
这片空间再一次陷入了窒息般的沉默。
许久后,杨善才艰难地问:“师父当年,难道是想杀了你……”
楚云陵听到这话愣了下,随后抽笑两声:“若是如此,我早就被他杀了,哪有后面的事。”他的语气含着两分悲哀,“师父何其自傲,他甚至不在我身上使用任何控制手段。他知道,只要我没走出人界,去哪里都没有差别。何况整个苍月山里……只有你迟钝到什么都没察觉,你师兄,又怎么会把你丢下自己跑了?”
说到后面,楚云陵的声音越来越沉:“师父怎么会舍得杀死他的徒弟,他——”话语停住,楚云陵眉宇间缓缓透出一股难以掩饰的憎恶,他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
“他要的,是活人炼傀。”
最后的一句话,简直让杨善如坠冰窟,仿佛一柄尖锥捅进了心口。那瞬间,他的脑海一片空白,整个人没有丝毫反应。
活人炼傀,是要将人的一切神志硬生生抹掉,变成一具任人操控的活尸。这个行径,哪怕放在魔族也是要偷摸才能干的——这也是杨善认为魔族没有不可救药甚至后来成了魔尊的最关键因素。至少魔族还没有丧心病狂到活活炼制了自身同类,他们虽然不友善,但多数魔之间还是保留了某种底线的——譬如捡尸就行。
与尸体炼制的傀儡不同,活傀一旦成功,几乎可以保留修士生前的全部实力,记载中甚至有实现进阶的例子。不过与炼制尸傀相比,活傀的难度是几倍增大,若没有炼制过数以千计的尸傀,是不可能炼制出一具活傀的。难怪楚云陵如此笃定韩元起就是用尸傀开辟了人界通道的东渊。
千年前,东渊开辟通道时,那位置十分偏僻,加上他修为高深,隐藏得太好,直到通道被打破,传闻他被气疯了,后面才叫人发现的。发现他的人恰好是灵界五大宗门的弟子,当年东渊打上宗门时,这弟子曾经见过他,如此,后面才传出了东渊开辟人界的消息。
那弟子本是出门历练,随行的还有家中长辈,这一伙人盯了东渊据说起码半月之久,东渊开辟通道的消息都传出去了,这伙盯梢的人却不知如何就陨落了。等到赶来的人发现时,这伙人死了,而东渊炼制的尸傀彻底失控。
只有主人死亡的情况,尸傀才会像后来那样根本不受控制。因此哪怕没有人见过东渊的尸首,也认为他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