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病味口不好,两人没坐多久,杨善就带着人起身走了。他也不想立即就回去,只好带着人东溜溜西逛逛。两人一会儿往这里坐坐,一会儿又去那边歇歇,总之哪里人多,杨善就往哪里凑去。
他这热闹没白凑。除了妖界,城里修士还谈论着一件大事——聚仙秘境。
聚仙秘境每隔千年开启一次。杨善心念电转,算算时间,竟然距离天堑约战已经过去了百多年。可惜他没听人谈起这回事,也不知天堑一战到底结果如何,只是想去太清宗的心情更加急迫了。
这两日时有疾风暴雨,平漠城街上人来人往,杨善就给谭病挑了一顶白纱幕篱。幕篱不是凡物编织,既可挡风避雨,又能隔绝一般修士的灵识查探。
两人走了没多会儿,天公不作美,果然下起了暴雨。这完全在预料之内,杨善借机带着人顺利成章地被困在外边躲雨。
如此又可以拖延时间回去。
暴雨来得急,他们进了一间最近的茶馆,叫了壶灵茶,也不喝,就坐在那儿看雨、听雨。
自打离开苍月山,杨善已经许久没有过这种悠哉闲适的日子了。哪怕那雨下得急骤,风刮得如哭嚎,也没影响他半分心情。
哦,除了腰间那双手。杨善有点怕痒,谭病每次搂过来总能精准地骚到他腰窝上,搞得他坐立难安。
两人双手正在桌下打架,这时,茶馆又进来了一个人。
那人坐到了仅剩的一张空桌前,发出了一阵剧烈咳嗽。杨善就是被这声音吸引过去的。
不止他,旁边的几桌人都不约而同地望了过去。那人同样戴着幕篱,还是黑色的,连面部轮廓都看不清,穿着就是最寻常的打扮,看骨架是个男子。如果不是那阵咳嗽声,几乎没人去注意他。
店里的伙计似乎才发现新进来了一个客人,连忙笑盈盈地跑去招呼。
“来壶茶。”那人往桌上丢了两块灵石,声音听起来有些低哑,却并不苍老。茶馆里众人打量了他两眼,没瞧出什么稀奇,又转头各说各的去了。
最近热闹的事真不少。这回杨善听到的,又是灵界五大宗门的事了。
“啧啧,要说胆大包天,还得是东渊啊。”
“可不是,当年他去挑战五大宗门全身而退,亏我还把他褒为散修之首,没想到……他还干出了这种事儿。”
“你们说,是不是有人把他惹毛了?还是五大宗门谁得罪了他?”
“可得了吧,除了五大宗门,其他遭殃的也不少,我看那厮就是个祸害,走到哪儿害到哪儿,谁也别想安生,得亏死了,死得好啊。”
杨善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转头加入了这场八卦:“那东渊干了什么事儿?”
邻桌三人惊讶地看着他:“这闹得风风雨雨的,你还没听过?”于是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杨善这才听明白。原来是东渊把五大宗门的陵墓都给掘了,还把尸首偷走炼制成了尸傀。更离奇的是,东渊掘墓掘得悄无声息,距离他炼制尸傀开辟人界通道都过去了一千年,这事才暴露出来。如今人都不知死哪儿去了,五大宗门连个发泄怒火的对象都找不到。
“这东渊着实嚣张,要是没死,不知如今又要闹出多少事来。”
“可真是遗臭万年喽,我看啊,人界通道要不了多久,就得改名了。”
“改什么名儿?据说,阴阳宗打算把那通道给填了。”
眼见话题越说越没谱了,杨善又转回头来,只一扭头,却瞥见谭病盯着对桌,那眼神很奇怪。杨善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去,发现他在打量那个戴着黑色幕篱的人。
那人同样没有喝茶,像是进来避雨似的,没发出半点声响。
难道是认识的什么人?杨善这么想着,手心里忽然传来冰凉,他一下收回视线。谭病本就挨得近,如今勾着他的手都快坐到身上来了。杨善端起茶杯,掩饰地喝了两口茶,什么滋味也没尝出来,便轻轻推了人一把,起身道:“我看这雨也小了,不妨慢慢走回去吧。”
谭病微微颔首,跟着站起。
淅淅沥沥的雨水逐渐稀疏,夏季暴雨就是来的快,去得也快。两人走出茶馆,一抬头,笼罩在上空的灰云已经散去,只剩风声呼啸从身畔而过,又刮向远方,带走了一丝燥热,又带来若有若无的雨露气息。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酒香。杨善嗅着这股味道,发现一家新开的酒馆。点燃后残留的爆纸花还在门外,被雨水一冲,所剩无几。杨善就是踩着这红纸屑走进去的。
他倒不是多么爱酒,只是天天跟谭病在一起干躺着实在折磨,今晚总得想个法子过吧。最好一觉睡到天亮。
他一踏进门槛,就问有没有灵药酒。店家的热情比酒劲还大,唾沫横飞,可惜杨善不买他的帐,只要了一小罐普通的灵酒就火烧屁股似的逃了出来。
杨善终于想起来那酒味为何闻着有些熟悉了,他在魔界喝过。
有一次,他就是喝了那种酒水,回到寝殿里浑身燥热,刚躺下就险些被两个衣衫不整的魔给暗算了——当时他是这么以为的。结果一审问,却说被派来自愿伺候他的。吓得杨善连夜把寝殿附近都布置上了阵法禁制,连白良莫七都进不来。
总之,自从那次以后,魔界的酒杨善都不敢乱喝的。他提着那小酒罐,有些想找个地方扔了,又觉得浪费,一路想着主意,手上撑了把油伞,两人慢吞吞地走回去客栈。
“这晴天炎日的,怎么下起雪来了。”
忽然,耳边有人说了这么一句,杨善一回神,略略倾斜油伞,往天上望去。
真下雪了。
这雪和先前那场雨一样,来得匆忙。街上的人都感到奇怪。有人说是这里离东渊不大远,八成受影响了。有人说那东渊通道都存在千年了,怎么这会儿才来影响。
两人回到客栈时,地上已经有薄薄的雪花了。谭病在窗边看雪,脸色不太好,兴许是有些受凉,杨善松开他冰凉的手,找出一件狐裘给他披上。
谭病回头笑了一笑。他其实不常笑,可笑起来像冰雪融化似的,叫人不由多看了两眼。
杨善并肩和他站在一处,看了会儿落雪,天渐渐暗了。
又将是煎熬的一夜,杨善略感绝望。他那门功法,已是没什么修炼的必要。他几乎到了最后关头,只是不知何故,竟没有像前魔尊一样疯掉。
这些天两人说话的时候都不多,有种亲密却尴尬的气氛夹杂着,杨善不知说什么,谭病也像有心事似的。每每躺上床榻,杨善许久都毫无睡意,心里循环默念清心诀。但今日一躺,他很快就有些困倦了。
他放任这种睡意侵袭,没多会儿,就陷入梦境。
良久后,攥紧他手的人慢慢松开了五指,一双瞳孔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今晚有月光,地面反射出银白色的光芒,如果仔细看,那眼瞳并非浅褐色,而是黑亮得有些灼人。
谭病离开房间时没有发出一丁点动静,晃眼的功夫,他就出现在了客栈外。
深夜里,外面的门窗大都紧闭着,月色有些森冷。榻上的杨善忽然大口喘息起来,浑身发颤,像是陷进了一场错乱的噩梦里,直到他猝然弹起身子,把自己惊醒了。
大约缓了片刻,他才从那种窒息压抑的梦境里走出来,可具体梦到了什么,他又实在想不起来。杨善撑着额头略觉头痛,忽然间,察觉身侧空无一人。
“无疾?”他扭头往周遭望去,接着立刻穿鞋下榻,走过窗棂时,他发现外边还在下雪,而且下得挺大。
这个时间护卫都歇息了,杨善没有去叫人,身形一闪到楼下,问起店小二。
店小二是个机警的,又早被叮嘱过,晚间眼皮都不敢合两下,连连说“没见人出去”。客栈都被城主包下了,杨善灵识一扫,客房只有他们住那几间有八个护卫正打坐调息,后堂剩三四个伙计和老师傅,此外再没人了。
杨善心下大感不妙。谭病的修为连出门都得依靠法器飞行,怎么可能凭空消失,除非,他被人掳掠劫走了。想到这一关节,他立即掠出平安客栈,连句话也来不及交代。
杨善掠至上空,灵识径直放了出去,扫视了附近几条街道,白茫茫一无所获。月光中,有雪花落到他的眼睫上,这时,杨善突然感到体内气海有所异动,转头看向了身后的方向。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那边的雪花似乎更大些,快凝结成冰了。杨善压下有些躁动的龙丹,循着直觉果断往那边遁去。
那个方向,得出城了。
数公里外,是冰天雪地的世界,一前一后的两个人影最后停在了这里。周遭安静极了,连风雪声都听不见,唯有头顶那轮月亮照出了两人轮廓,其中一人的模样,正是本该在平安客栈歇息的谭病。
对面另一人,似乎是白天茶馆遇见的戴着黑色幕篱的人。那人摘下挡脸的幕篱,竟是义戎枫,他抬起眼皮望向对面,声音有些低沉。
“你想怎么样?”义戎枫顿了顿,道,“楚云陵。”
楚云陵面色冰寒地盯着对面,语气肯定:“百年前,是你伤的他。”
话间,他掌心立时出现了一柄修长而寒光冷冽的剑,只是还未出手,不知为何,剑势陡然滞了一下。
义戎枫没有错过这个微小的僵硬动作,微扯了下唇角,嗤笑一声:“你算什么,就算是他要找我算账,也该他来,还轮不到你。”
楚云陵拇指抵住剑柄,手指微动,目光冷厉地打量了对面两眼,忽然一抬手,身形瞬间模糊起来。与此同时,一道似云如雾的白芒斩向对面。
咔嚓一声,冰裂声传来,下方冰面像皲裂似的破开了。半空中,附近的冰雪如日光溶解似的,逐渐化为流水。
两人身形闪烁之快,肉眼难寻踪迹,但不过短短几息过去,天上的雪花就停了。
“楚云陵,你当成要赶尽杀绝不成!”义戎枫面色铁青,口出喷出一口热血,霎那间,溶解的寒冰又迅速被冻结起来,仿佛形成了一个冰雪般的结界。
到了高阶修士这步,尤其是快飞升的关头,已经不仅仅是法术修为对招了,而是对天地意境感悟所获得的法则之力。几乎是冰雪凝结起来的同时,义戎枫的身形从眼前消失了。
楚云陵转头看向城内方向,神色几番变化,最终变回了谭病的样子。就在那时,他身后的虚空猝然出现了无数冰锥,如冷箭般飞射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