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家九族尽灭,贺顿的爪牙无一幸免。
洛闻音命人烧掉那片矮林,将土地翻过一遍。又将没参与战争的昆弥人迁到金山岭脚下,教他们耕种,传播中原文化,令他们和越人通婚,以舒适的生活环境让他们忘掉根本。
只消几十年,世上就不会再有昆弥人。
岭北事了,洛闻音要快马加鞭返回望京,离京一个多月,她还惦记着刘稷邺炼的丹。
然而身体扛不住高强度运转。
离开曲邱的第二晚,一行人在驿站里休息。睡到半夜,洛闻音裹在被褥里直发冷,便朝暖和的地方钻。
燕岚睡得迷糊,怀中如同抱着个火炉,人瞬间被烫醒,一骨碌坐起身,一摸洛闻音的额头,滚烫得能把手热出汗,忙掀被离榻,点亮屋里的所有烛灯。
她掌灯轻唤:“阿音,醒醒,阿音。”
洛闻音脸颊通红,似是撑不动眼皮,闭着眼含糊地应了声,朝被褥里缩进去。
这驿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市镇有十几里,驿站里往来的人不多,只有常用的草药。
燕岚叫醒所有人,选了几样解暑退烧的药,让乐晗去熬药,又让云笙连夜去市镇上,买些更好的药,再找个郎中回来。至于沈修仪,武将力气大,理所应当去打水,加热后送到屋里。
平素安静的驿站在这一夜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热水最先端来,燕岚打湿帕子,替洛闻音擦拭手心和脖颈,水汽蒸发,凉意刺得洛闻音一哆嗦,半睁开眼,抓着燕岚垂在胸前的发,哑声喃喃:“好冷。”
六月初的天很热,夜晚也没有凉风,燕岚只着单衣,还觉得闷热,她抱起洛闻音,掖紧被角,轻轻摇晃着。
烧成这样,要将汗发出来才会退烧。
乐晗熬好药,燕岚一点点给洛闻音喂进去。天快亮时,烧退了点,云笙也从镇上回来,马背上按着个被布条勒住嘴的郎中。
郎中被强行带来,满肚子怨气,但看这帮人带着刀,敢怒不敢言,唉声叹气走到屋内,看到一锭银子在眼前晃,顿时喜笑颜开,殷勤地抬起手。
燕岚把银子丢在他脚边:“你这种见钱眼开的人,根本不配行医,不需要你看了,这算打扰你清梦的赏钱。”
郎中捡起银锭,拱手笑着离去,云笙追出去两步,回头道:“郡主,这人是镇上唯一的郎中。”
燕岚挑选着她买回来的药材,抬头笑道:“你忘了我以前是做什么的。”
不太精通医术的药师。
云笙一拍脑袋,接过药材和乐晗一起去熬药。
喂了药退烧,说明药有用,燕岚诊断得没错,洛闻音这段时日太过疲惫,又遭暑气,才会突然起病。那郎中如果医者仁心,银锭就当诊治的报酬,可他眼里只有银子,想来是个庸医。
洛闻音喝下新熬好的药,枕在燕岚腿上安睡,睡到午时,捂出不少汗,热度退了下去,人瞧着不大精神。
燕岚被压得腿麻,摸着她的颈部道:“烧退了,起来吃点东西。”
洛闻音嘴里含着苦味,懒懒地道:“我想吃你买的糖。”
“等回到望京。”燕岚将她后颈抬高,活动着腿,“回到望京我给你买。”
送粥来的云笙刚好在这时推门。
驿站简陋,床榻正对屋门,她没进屋,把碗推到门槛里,又关上门出去。
洛闻音笑了起来,看向燕岚的眼神却带着哀婉:“你故意的。”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燕岚想不明白所指,看了眼屋门,又看了眼卧榻,最后看向那碗粥:“先喝点粥,再吃别的。”
“如果你不用激将法,给刘稷邺一百个胆,他也不敢带人上山。”洛闻音歪到靠枕上,“包括当诱饵那事,他没那个脑子,是你提出的对不对?”
燕岚端来粥:“生病了就不要想那些,事情已经发生,结局是好的就够了。”
洛闻音推开碗:“有些事情,我并不在意过程,他们三个帮你瞒着我,我也不在意,但你不能瞒我,事前不肯说,事后你也该告诉我。”
燕岚搅动着碗里的粥。
那天刘稷邺请她去东厢,她说平都王不如秦王,下的命令莫杰不会听,所以岭北众将都不肯接受走山道的意见,刘稷邺不服气,当晚就去和莫杰理论,第二天就带兵上山。
的确是她故意的。
燕岚道:“我以为你知道这是拿回帅印,报复刘稷邺的手段,所以不会在意我说不说。”
洛闻音坐起来,接过粥碗,榻边没地方放,她几口喝掉,高热后发红的眼角比平时更具诱惑力。
见她凑近,燕岚抿了下唇,然而热气却呼到耳畔:“我在意——”
洛闻音顿了顿,道:“我在意燕岚。”
燕岚以为这话在强调在意,点头“嗯”了声,要去接那只空碗。
可洛闻音没把碗给她,又一次轻声重复:“我在意燕岚。”
被褥里、腿上、耳畔残留着余热,燕岚蓦地红了眼,展臂拥紧洛闻音,碗碰掉到地上,发出声闷响。
热意捂化在心间,她敲碎那堵墙,拔出那些毒刺,终于彻底捧到了那颗跳动的心。
*
晚间洛闻音又起低热,三更天才睡着,第二天本该赶路,燕岚坚持要多休息一晚,她便写了封信,让云笙提前带回望京。
六月多急雨,萧贞戴着斗笠,给花枝盖油布,从雨帘中接过来信,揣入袖中进殿。
贵妃榻上,许沅姬阖眼假寐,数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当声音停止时,起身睁开眼,读起那封从黛青色衣袖里拿出的信。
事关燕岚官位变动,她看完信,推窗迎入斜打的雨,这雨下不长,不出一刻便雨过天晴。
许沅姬叫人备辇,前去东宫。
后殿门前站着一排侍女,一问才知,太女把她们轰出来,紧闭门窗,还拉上帘子,不知在做什么。
许沅姬对她们好言一番,将人遣散,轻推殿门进去,在最里那个隔间里看到头裹褥子的人。
她没上手,站一旁道:“娴君,是你吗?”
褥子里颤动两下,刘娴君像是受到极大惊吓,倒吸着气探出头,手不停往身后挪。但她没藏好,袖边露出半个桐木人偶,包裹人偶的黑布上,扎着几根细长的银针。
巫蛊之术!
许沅姬下意识退开两步,在这半瞬的沉默里迅速上前,夺过人偶,解下那块黑布,桐木上写着刘稷邺的名字。
她将人偶塞进衣袖里,关紧隔扇门,低声道:“这是宫中第一禁忌,如果被人告发,你的储君之位将不保,而且你去年对我说过,不会伤害手足。”
刘娴君悻悻道:“此时非彼时,他不死,我就得死,洛闻音为什么要让他活着回来?”
许沅姬扶着她的双肩:“我看你快魔怔了,这事有没有外人知晓?”
“有,我送他去见阎王了。”刘娴君伸手,“还给我,我要刘稷邺死!”
“我来是要和你商量件事。”许沅姬没理会她的索要,“阿音和燕岚很快就要回来了,燕岚这次救了你二弟,又破除瘴气,可以说是此战的首要功臣,这回肯定要升迁。”
刘娴君苦笑:“和我说没用,上次要调她入吏部,被父皇一口否决,要迁到哪儿,还不是父皇说了算。”
“这次你二弟罪重,只挨了一鞭,你父皇欠阿音人情,绝不会干涉。”许沅姬想着信中所写,“刚好吏部右侍郎致仕,燕岚从五品升四品,再合适不过。”
刘娴君掐着指尖不语。
许沅姬拉开窗前的帘幔:“你先前不是说有些朝臣可疑,但吏部那些老臣迂腐顽固,软硬不吃,如今让燕岚任职吏部,可暗中调查,看哪些人可疑,这对你是有好处的。”
“对我有好处?”刘娴君怪笑一声,“她是安国府的人,秦王插手文官,对我有什么好处?”
对她这个反应,许沅姬并不惊讶,或许洛闻音已猜到皇姊猜疑,才将信送到长秋殿。
她收起平时的温婉,肃容看向刘娴君:“你还不是皇帝,就对自己的妹妹如此防备,那你当了皇帝,是不是连我也要防着?”
刘娴君道:“那你会永远站在我这边吗?”
“你两岁起跟着我,如今二十九年了,娴君,这是半生时光,我站在你身边的时间还短吗?”许沅姬像二十几年前那样抱住她,“你叫过我一声母后,我就永远是你母后。”
面前的人就像一朵曾鲜艳过,如今被权力腐蚀的残花。
她将身份从恋人转换到母亲,苦口婆心地道:“你要掌握权力,而不是成为权力的奴隶,你这样,迟早会害死你自己。”
权力的奴隶!刘娴君眼底涌出戾气,谁都向着洛闻音,凭什么!
她太需要安国军相助,做出受教的姿态:“说的对,我不该防着阿音,我这就去给父皇问安。”
几天后,洛闻音抵京,内侍监一早在安国府前等候,宣读右迁燕岚的圣旨。
右侍郎是考功司的上司,可以调百官考核录,盘问考功司众官吏,要查黄彦锡背后的人,这是个顶好的去处。
洛闻音心满意足地替燕岚接过圣旨:“有劳中贵人,想要什么库房随便拿。”
内侍监不好多拿,只要了把金豆子。
柳映真看着人从东府门出去,贴耳对洛闻音道:“殿下,宫里密报,陛下夜里突发急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