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躺在床上，苏越脑袋垫在手上，仰看着天花板，心想不对啊，他的初衷并不是为她排忧解难，而是想看她在泥沼里挣扎、逗猫招狗看她表演苦情剧般打发时间的。

但是回想他们交往的过程，怎么感觉自己有点上赶着讨好她，开始明明只想施舍点小恩小惠就算了，并不想给她介绍摄影、翻译的兼职带她赚钱的。

他自觉并不是那么容易心软的人，自认为对她的感情也很浅薄，怎么就忍不住想要对她好呢。

更不用说主动开口没要什么酬劳就帮她改论文，还问都没问清是什么事，就给人转过去一万块。

这怎么看都像是缺了一根筋的人才会做的事。

虽然她真实面容长得还算不错，但是她这样的性格，真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苏越冷静下来，后知后觉，怎么隐隐觉得自己想充当救赎她的神明，看不得她受委屈了。

平时他也并不是那么圣父的人啊！

好像和她在一起、看她出糗的过程总是觉得很愉悦，看她靠近一点就浑身不自在的样子，他就想去逗逗的心理，这些是喜欢的表现吗？

一想到喜欢上她这样的人，苏越就被这个念头给刺激得头皮发麻。

【不可能！觉得不可能！我的品味不会那么差的！】

【就是觉得好玩才靠近她，因为讨厌别的女生总是用黏糊糊看自己才选择和李亦乐在一起的！】

苏越试图劝服自己。

【对！就是这样！】

喜欢上李亦乐并不是一件值得宣扬的事。

虽然她长得不差，但太孤僻了，独来独往像是一个阴暗的影子潜伏在人间，呈现给人的感觉，好比一个苦行僧，好像她周遭尽是不幸，磋磨得她日渐麻木，浑浑噩噩的，犹如一只蝼蚁活在世上。

她身上那股消极悲惨的气息太浓烈了，好像谁靠近她，谁就会变不幸。

这样一个人，有什么可值得喜欢的呢？

但之所以在朋友圈宣告她的存在，只不过那小小的虚荣心作祟，就当是一个乐子消遣罢了。

【以后得克制点，最近真是昏了头了！】苏越暗暗告诫自己。

*

李亦乐坐在宿舍顶楼的楼梯上，这里一般不会有人来，是她的一个放松之地。

接通李富荣的视频通话后，可见他的精神状态看起来不是很好，胡子拉碴，头发蓬乱，眼睛红肿，声音哽咽：“喂，招娣啊，阿公才做完手术不久，现在在床上躺着……”

那还是有救的。

听此，李亦乐松了口气，努力平复情绪：“我想见见他。”

李富荣将手机镜头一转，只见病床上阿公瘦弱的身体插满了管，眼睛紧闭，脆弱得好像下一秒灵魂就会被死神勾走。

她的眼泪刷地流下来。

慌忙将镜头移开脸对着天空。

抑制不住的哭腔溢出来：“医生……怎么说。”

屏幕对面停顿了许久，半晌才有声音传来：“不好说，你也知道，阿公平时干多了那些累活重活，身体本来就不是很好，这次又受了大罪，不知道这一关能不能熬下去，就算治下去，也要花很多钱。”

的确，阿公劳碌半生，面朝黄土背朝天风里来雨里去，印象中就没见他怎么歇息过，而且最近这几年，许是年纪大了，他的身体一下子就衰败下来，老年人的一些毛病她都有听阿嫲念叨过的。

情况不容乐观。

一时之间，如鲠在喉，李亦乐感觉天要塌下来了，回想起小时候和阿公的点点滴滴，他的感情是内敛不外露的，两人在一起的时光话并不多，但是记忆中她人生中所获得的大部分温暖，都有阿公的身影。

【如果有很多很多的钱就好了。】她再次想到。

气氛再一次陷入沉默。

“是招娣吗？”伯母的声音传来，“我跟她说一下。”

“嗯，伯母。”李亦乐叫了一句。

“怎么看不到你？”伯母嘟囔。

“能听着呢。”李亦乐缓缓说道。

“是这样，你阿公现在的情况我们要往坏的方向想，毕竟他这么大岁数了，在医院每天打针吃药也是受罪，那钱是花出去不是论一张张，而是要讲一叠叠的，我跟你大伯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里的亲戚也借不到什么钱，你现在还没出社会……”

她的话意图很明显——

要不算了，不治了。

“伯母，你先治着，钱这一方面，我现在兼职能赚到一些钱……”

“你那点钱能顶什么用？！”伯母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一瞬间李亦乐感觉兜头浇下一桶冰水，心拔凉拔凉的，浑身控制不住颤抖，她呆滞了一下，小心翼翼问出口：“钱这一方面，我会尽力想办法的。”

然而伯母接下来的话像是一把利刃将劈开她的幻想，要她面对血淋淋的现实：“不是伯母看小你，兼职能赚多少钱？养活你自己就不错了，你也不容易……”

“我话说得难听，但理是那个理，我们总不能真倾家荡产给老爷子治病出街讨饭吧，不过如果想治下去，也不是没办法……”伯母停顿了一下。

吊人胃口。

“什么办法？”

“陈彪家不是挺有钱的嘛，你若和他好了，说几句好听的，指不定你阿公这医药费就有望了。”

“我不会嫁给他的。”李亦乐闷闷地答道。

“反正你大伯是没什么本事支付得起这医药费的，现在谁有钱谁说话，因为你阿公，家里是欠了一屁股债，我自认为作为儿媳的，做的也够多了……”

李亦乐沉默无言。

*

第二天的太阳如约而至，又是新的一天，然而昨日的难过还没随着夜消散，今日的阳光并不能驱散心底的阴霾。

但是她习惯了命运的捉弄，习惯了时不时临头的大祸。

李亦乐看上去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上课、吃饭、练口语、做翻译……

听到笑话时也会忍不住微微一笑，附和几句。

但是在心里，她恨恨地想：

【若是此刻发生一场灾难就好了，例如头顶上“嗡嗡”转动的风扇“啪嗒”掉下来，砸个献血淋漓，当场丧命。】

【或者饭堂里突然冲入一个手持刀的恐怖分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砍倒一片，她意外丧生。】

【又或是走在路上，被一枚炸弹炸个粉身碎骨，在还没反应过来时就能和这个不完美的世界say Goodbye了。】

【如果幸运些，有歹徒要挟持人质抢银行，她很乐意当那个被选中的人质，在紧急的那一刻，她迸发出大无畏的精神，像电视里演的，身体一转，和歹徒拼个你死我活，最后壮烈牺牲，或许世人在看到阿公的状况，愿意资助医疗费。】

……

脑海中一个接着一个场景接踵而来，李亦乐想象自己生命结束的一幕幕，感觉全身血液沸腾。

若是回归现实生活，她是鼓不起胆量自杀的。

最好死于一场客观的意外，非她主观想死的。

这样，不会显得很懦弱。

但是，她又很怕疼，若是意外发生时，最好是一瞬间的事吧。

她抬起头，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火红的太阳，又看了看周围行走的路人，三三两两，说说笑笑，路边野花招展、几只小鸟雀跃在树枝上，欢快地啾鸣。

一切如常。

平淡又乏味的日子。

李亦乐扭头看了看旁边的苏越，有些恶劣地想：【若是他有朝一日从天之骄子跌至凡尘，被谩骂、被嫌弃、被污蔑、被伤害，众叛亲离、流离失所，她是这世间他唯一的救赎就好了。】

“去哪？不是要去搭公交吗？”在一个分岔路口，李亦乐停下来问道。

“今天我开车搭你。”

“Are you sure？”

一想起之前搭他的车整个人飞出去倒插田里，那画面还是心有余悸。

“放心，这次我会开慢点，而且天还没暗，视线也会好点，我老司机了，肯定不会再出什么意外的。”苏越边说边发动引擎，拍拍后座催促她赶紧上车。

行吧，就当舍命陪君子了。

李亦乐不再犹豫，迈腿上车。

一路飞驰，落日余晖撒下人间大地，画面是暖橙色的柔和，渐渐的，太阳隐入天际，暮色渐起。

去到余轩扬的租赁的摄影基地，太阳收起了最后一丝光线，天黑了。

这是一座巴洛克风格的建筑，灯光下，依稀能看清前面的石柱上雕刻着一些繁复的鲜花和一男一女极具西方艺术的雕像。

走进去，内部装饰得同样奢华，天顶画雕刻了一些宗教图案，随处可见油画、巨幅挂毯、银质和瓷器餐具等，在富丽堂皇的吊灯照射下，脚踩着精致的地毯，仿佛一下子穿越时间空间，化身为西方贵族。

这里每一寸土地每一寸空间都透着一股奢靡的富贵，每一个物件仿佛都有一张睥睨万物的高傲脸。

李亦乐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穿着，上衣有一块吃饭不小心弄上的污垢，裤子傍晚上厕所时不小心崩坏了纽扣，还没来得及换，鞋子好久没洗了，鞋面溅满了贼兮兮的泥水……

她整个人，与这里，格格不入。

脚步不由自主地放轻放慢。

再看苏越，他步履从容昂首挺胸地往前走，举手投足不见一点拘束，颀长的背影透着一股孤高，被人仰望，让人嫉妒。

不知不觉两人的距离落了一大截。

半晌还是苏越见人没跟上，回过头看她呆呆愣愣的，快步过去提拎起她的后领：“走快点。”

“诶诶诶，放手放手。”

“就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