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州多雨,到了永安王下葬之日,已连着下了三日的雨。
谢婉兮穿着孝衣,走在送葬队伍最前排,眼中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凝结起的雾气,抬手擦去,视线落在前方的棺椁上。
泪光闪烁,看起来十分难过。
“小妹,不要伤心了,父亲生前最是慈爱,肯定不忍看你流泪。”站在一旁的谢家大哥见谢婉兮眼眶通红,时不时擦泪,以为她伤心极了,出声安慰道。
呵,慈爱?那只是对家中男儿。
谢婉兮心中冷笑,这个父亲一向只把女儿当工具,利用甚至是遗弃,就是死了也不在乎,她为何要因他的死而难过?
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谁让她只是多愁善感、柔弱不能自理的庭院女子呢?
擦干眼泪,眼眶却更红,谢婉兮懂事道:“谢谢大哥,我没事的,只是父亲离世,婉兮还没有反应过来。”
说着眼中又流出两滴泪来。
谢大哥有些慌神,自家小妹本在宫中长大,与他们家中兄弟关系不算亲近,回来之后他们都觉得她性格古怪,更不愿与她相处。
如今她哭成这样,自己这个做大哥的竟然不知如何安慰。
可她现在是贵妃,自己又不能放着不管,只能干巴巴说两句:“贵妃娘娘,生死乃是天命,别太难过。”
谢婉兮适时流出两声泣音,拿出帕子,擦了擦干燥的眼角。
可不能再擦泪了,再擦就流不出来了。
天空阴沉许久,终于还是在半个时辰后落下了雨,还好流程都已走完,众人可以离开了。
回到永安王府,据晚上的回灵宴还有段时间,谢婉兮回房看书休息,没一会,就听到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谢婉兮微顿,将手中的书收好,换了本诗集来翻。
“贵妃娘娘。”门口的人出声叫道。
是琪儿。
谢婉兮放松下来,走出去,琪儿还恭恭敬敬地行着礼。
“平身吧。”谢婉兮道,“现在来,可是有什么事要禀报?”
这个时间点,她应该留在六娘身边照顾,没什么事,是不会离开的。
果然,琪儿开口道:“娘娘,六小姐去了太子殿下那里。”
“什么?”
谢婉兮眉心拧起,都叫她莫要去招惹姜昭,怎么还是要往上凑?
…
永安王下葬后,姜昭就回房间看书休息,没一会,门口传来一阵交谈的声音。
“今日下雨天冷,姐姐怕太子殿下染上风寒,特地叫我送来姜汤。”
“殿下不喜姜味,你回去吧。”
林贺跟在姜昭身边多年,知道她对吃食很谨慎,尤其是在外头,毒都要试好几遍,是不会吃别人给的东西的。
只是他才说完,里面就传来一句:“林贺,让她进来吧。”
林贺微愣,不知太子为何突然转变,不过既然她这么说了,他只能让开一步,将来人请进去。
姜昭已经走到房间中央的桌前,浅笑看着来人,道:“麻烦谢小姐了,还特地给孤送来姜汤。”
谢六娘躬身行了一礼,“不麻烦的……”顿了一会,她继续道:“能给太子殿下送汤,我很开心。”
说完,像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咬着唇,眼神小心地看向姜昭。
姜昭面色不变,“多谢谢小姐了,把汤放到桌上就好。”
谢六娘收回眼神,低身将姜汤放到桌上,见姜昭没动,小声道:“太子殿下,姜汤须得乘热喝。”
姜昭眯眼浅笑,“刚才林贺确实没说错,我不喜姜味,尤其是它还热着的时候。”
“可若不喝姜汤,殿下染病该怎么办?”
“无事,孤身体很好,这点凉意,没有影响。”
谢六娘咬唇,“但这是姐姐让我送来的。”
谢婉兮让送来的?那更不能喝了。
姜昭失笑,“既然是贵妃娘娘一片心意,那孤可不好在拒绝了。”
“谢小姐先回去吧,孤等它凉会就喝。”
姜昭真是油盐不进。
谢六娘垂眼,掩去眼里的阴霾,看了眼桌上的姜汤,还是坚持道:“太子殿下,姜汤冷了就没效果了。”
姜昭闻言,笑意慢慢收起,只是还没等她发作,门口就传来一声问礼:“贵妃娘娘。”
两人抬头看向门口,谢婉兮一身白色孝衣,未施粉黛的脸,看着有些苍白虚弱。
缓步朝二人走来,站到谢六娘身前半步,才朝姜昭问礼:“太子殿下。”
姜昭浅笑回礼,只是唇角的笑意有些勉强。
谢婉兮看着那抹笑,又垂眼看到二人中间的姜汤,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回头看自己妹妹,她此时垂着头,面色有些难看。
顺势拉住她的手,“六娘,我正到处找你呢,咱们休息得差不多了,也该去前堂接待宾客了。”
谢婉兮不动声色地捏了捏她的手,谢六娘抬头看她,见她视线往桌上看了一眼,知道她的意思,轻轻摇了摇头。
谢婉兮松了口气,对姜昭道:“太子殿下,我们先去忙了,你好好休息。”
姜昭点点头。
谢婉兮没多停留,带着谢六娘离开了。
一路上,谢婉兮表情都没什么变化,也没有说话,谢六娘不知她在想什么,不敢贸然开口。
直到回到自己房间,屏退了下人,谢婉兮面上的乖顺才收了回去,“你到底想做什么?”
声音清冷,没有温度,直白的质问刺得谢六娘面色一白。
“二姐姐……”
“说。”谢婉兮没有给她掩饰的机会,直直盯着她。
谢六娘捏紧手指,在谢婉兮严肃的眼神中慢慢垂下头。
“二姐姐,我只是很仰慕太子殿下。”
谢婉兮眯眼,目光带着审视。
“太子殿下男生女相,性格温柔,细腻有耐性,就和真正的女子一样,却又因是男子身份,能读书习武,他这样子,就是我向往成为的样子,姐姐你就当……”
谢六娘顿了一下,才苦笑一声,道:“我是把他当成了自己,当做一个没有被世俗规矩限制,活得精彩的女子。”
谢婉兮微愣,心绪复杂,却还是道:“慎言,太子殿下不是女子,这话之后可莫要再说。”
谢六娘收起苦涩,“我知道的姐姐,我只在你面前这样说。”
谢婉兮看她这样,轻叹了口气,“无论是何种理由,都离他远些,这人,绝不是表面那么简单的。”
“二姐姐,我知道了。”
谢婉兮松了口气,眼神也慢慢变得柔软,“知道就好,去换身衣服,随我去前厅吧。”
这个妹妹一向听她的话,如今答应了,就不会再去做。
谢婉兮看着谢六娘离开,起身走到书桌前,把诗集拿开,下面放了本《经世经》。
她细细抚.摸着这本书,回想起少年时经历。
那时她才回谢家不久,和家中兄弟姐妹都不熟悉,就一人闷在屋里看书,一日她路过崇礼斋,听到里面的朗朗书声,就被吸引了过去。
她定定盯着里面念书的学子,看了许久,直到太阳西落,学子离开学堂。
他们奇怪地盯着她,似乎觉得女子出现在这里很不可思议,还和身边的同学低声讨论着。
她没在意,只是转身回房,翻出自己房间极少的几本书,《女德》《礼仪规矩》《诗词格律》……
没有一个,没有一个和他们在学堂中学得一样的,那些经世理论、谋士策略明明才是最有用的,为什么父亲不让她学?
那日之后,她每日都到崇礼斋,进不了课堂,她就站在外面,从窗口那里看进去,一丝一毫都没有错过。
直到学堂里的学子觉得她打搅了自己,夫子也皱眉看着她,让她父亲来处理这件事。
父亲教育了她一顿,说:“女子学这些能有什么用?”
她不服,写了策论拿给父亲看,她听过学堂上哥哥弟弟写的策论,这篇策论绝对比他们要好,各种论证、策略皆是新颖上层,她一个女子,也能比男子优秀。
可父亲看后,紧紧皱着眉,对她用了家法,还道:“这些不是女子该学的!”
那是她伤得最重的一次,一个月没能下床。
等她缓过来,出去透气的时候,就发现崇礼斋前面多了块牌子:
“女子不得入内。”
她还是不服,拖着受伤的身体去与父亲理论,可父亲说不过她,就让小厮将她赶了出去。
恰好遇到下学的哥哥和弟弟,他们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又碍于身份,只能唇角抿笑,从她身边离开。
她弟弟谢余倒没有顾忌,走到她旁边说了句:“晦气,女子就好好待在后宅,去学堂干嘛?吓本少一跳。”
谢婉兮一人站在烈日下,吵吵闹闹的男子从她身边走过。
她垂着头,不明白他们学的那些她也会,文章也能写,为何却不能进学堂?
父亲厌弃,兄弟轻视,她在王府的生活也发生了改变,原先她的用度虽然不多,却也够生活。
可这件事发生后,府中婢女、小厮就变了个样子,不在对她尊敬,甚至还轻视她,暗中偷拿她的月例,克扣她的吃食衣物。
没过多久,她听到小厮谈论大哥的文章,说那篇策论极尽文采,且观点新颖可行,陛下看后,直言大哥有经世之才,给了他许多赏赐。
她愣愣听着他们念叨的那几句,只觉浑身冰凉——
这不是她的文章吗?
举目,面前却尽是荒芜,她慢慢明白了,男子和女子并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