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问你多少次都是这个回答，白费我口舌。一根筋认死理，说的和做的十万八千里，小时候分明机灵得紧，现在满嘴跑火车的秽訾，真不知道是哪个教坏你的。”北颜说着，似乎是想到某个人，颇为嫌弃地皱了皱眉。

尉回的使命感简直莫名其妙，冷眼看尽人类贪得无厌战火四起，却会在城下救下半死的乞儿。当初借宿在判官笔里，每每遇上天道干涉的判罚都要闹上一回。为了争论一个凡人魂魄不沦落去畜牲道，不是在生死簿上乱涂乱画，就是将笔藏到十八狱的油锅里。

十八狱的油锅刀山数不胜数，要从里面找到尉回藏身之处不是一般的困难。不能停工也不能直接砸了十八狱，北颜花足了功夫才从里面把喝岩浆喝醉的尉回带出来。就算这样，他也没舍得训按人界习俗能算作半个亲人的弟弟。

他们存于世，或诞生于宇宙洪荒，或降生于自然万法，或以功德无量得道飞升，或承万般功绩脱胎换骨，总归是数量有限的稀罕物。如今见一面少一面，就算尉回把天捅塌了，他们也不会有半点苛责。

尉回看他表情不对，心知肚明他说的是谁，要笑不笑地瞅了北颜一眼，没有接这个话。

那位虽然讨嫌，但胜在脾气好，不会因为这种小话生气一把火烧了地府。他们在这蛐蛐无伤大雅，不能真生出别的意思，神分辖而制，也算得一家人。

想逃避的话题止于无言，尉回捻了下指尖，忽觉山途离开的时间有些长了。他敷衍应着北颜的话，边调整自己有些僵硬的坐姿，余光扫过斜后方，撞上一个呆愣的身影。

尉回几不可察地蹙眉，出声叫到：“山途？你站那么远做什么？”

几人闻声望去，呆站在一桌之外的男人如梦初醒，急急忙忙朝这走过来，虽然和平时一样笑着，却看得出有一丝恍惚，平地绊了一脚，差些连人带碗摔在地上。

尉回几乎是同一时间推开椅子，大跨两步稳稳地托住山途，伸手接过属于自己的爱心麻辣烫，略微迟疑地看向山途。

山途不着痕迹地拂开他的手，把麻辣烫接回自己手上，刻意地冲尉回笑了一下：“小心烫，还是我来拿吧。你都这么久没进食，躺着那几天也只能喝下一点点的水，肯定饿坏了，快过来，趁热尝尝我的手艺。”

两只手突然空了，心莫名往下一沉。尉回飞快藏好一丝异样，装作什么感觉没有，将被烫到的手背到身后，欣欣然在山途旁边坐下。麻辣烫香味扑鼻，尉回挑着好词，不紧不慢地夸奖山途，山途也应得有来有回。

郗楼不动声色地向后靠，和北颜对了个眼色，得到肯定答复后同样沉了眉眼。

被打发去十八狱取材料的日游神刚刚回来，端着半臂宽的木箱子，小心翼翼地避让，穿过几桌客人把东西放在地上，往外一把一把掏羊皮纸，顺便带来最新的事况：“东狱情报，野鬼村肃整完成，涉事者已关押，等大人令下，随时可审。”

“随时可审？要随时到什么时候？这种事还需要我亲自签协查令，告诉整个地府东狱是个连敌人打到脸上来也没察觉的废物吗？地府百年最大的预算拨款，养出来一群饭桶，告诉东狱，七日内审不出我满意的答案，自觉去领罚。”

日游神点头连连称是，三生石和孟婆在旁边一声不敢吭，生怕连累到自己。

前有尉回一意孤行，后有属下冥顽不灵，大帝恨铁不成钢，身边却一个能骂的都没有，好不容易逮到日游神这个出气包，从上上个月交错报告到上个月出外勤又弄坏公共设施，再到这次没和山途一起行动搞出这么大的事，上上下下数落了个遍。

日游神低眉顺眼，老实挨骂，硕大块头恭恭敬敬垂着脑袋，在北颜看不见的地方冲大家挤眉弄眼。

尉回见骂的差不多，这才出声制止。

北颜要笑不笑地瞅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上一边老实养伤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护得这么紧，连骂也舍不得，知道的是你心地善良守法爱幼，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真对他有什么心思。”

尉回心里一紧，下意思往旁边看。

男人没有反应，红发垂着挡住侧脸，安安静静地坐在那，一声不响。

发呆吗，应该没听见吧？尉回松了口气，斜着眼睛就瞪回去：“避谶、避谶懂不懂啊！还地府管事呢，什么话都敢乱说，多大的人了像什么话！”

北颜给了个“你瞧瞧你心不心虚”的眼神，不嫌事大的用胳膊肘碰碰郗楼手臂。两人狼狈为奸，笑得贼眉鼠眼不怀好意。

尉回：“…………”

他就说这俩凑到一起自己肯定有的受。

两道眼神蛐蛐起来吵到尉回眼睛了，反手掏出一团光球往北颜脸上扔，毫不意外的被挡了下来。尉回也没想把自己的店砸坏，小打小闹没什么动静，最后只能用目光谴责自己的损友。

“懒得说你。接下去你打算怎么办，接着禁阵往下查？”当着这么多鬼的面，尉回还记得保持自己一店之主的威严，悻悻收了手，想起正事来。

日游神带来的材料很多，大部分是野鬼村四周抓到的鬼的个鬼信息，从哪生在哪死，在地府这些时日详尽的行动轨迹，和什么鬼说了话做了什么事，重点疑点已经标注出来，还没来得及让三生石核对。

尉回翻看几张，内容大差不差，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北颜看着他一张张翻页，不紧不慢地说：“我相信你的直觉，禁阵我会安排鬼重新查一次，验证前后因果，有结果了我让日游神来告诉你。照山途的说法，六案功曹里出了叛徒，这不是小事。各部门文书几乎全部通过六案功曹交送，情报数不清，我怀疑核查山途身份的也是六案功曹的鬼。”

“百年前六案功曹还是铁板一块，短短时间就出了叛徒？那件事影响这么大么，不用物理方法，直接从内部瓦解，这明摆是冲着你来的吧！”尉回惊讶，筷子横在指间手背，轻轻地敲击桌面。

“它要叫地府存，却不给新机制，活人死后没出路，死人生门无处觅，数百万鬼困在此处，非得养出个大煞，到时候不知要出多大乱子。”

尉回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茶，在郗楼监督的目光里艰难咽下，忍住没有龇牙咧嘴。苦涩从舌尖蔓延开来，顺着舌根往里咽，几乎和尉回现在的心情一样。

茶水慢慢顺着喉咙滑下去，尉回借着抬杯的姿势掩饰自己的视线，偷偷往旁边瞟了一眼。

山途耷拉着眼睛，使不上一点劲。

北颜训斥日游神让尉回受伤的话几乎瞬间砸碎了他才生出的自怨自艾，尉回受伤和那句“他只是条小河，这些和他没有关系”在他脑中不断交织，自责和失落封闭了他的感官，先前被当作带蜜花蕊的话变成尖刺，扎得他鼻尖酸涩直往上涌。

算什么呢，安抚小孩的玩笑话？不作数的善意谎言？不，尉回确实是最讲信用的人，他什么都没有明说，话留一半答而非答，一切的一切全是山途自己想的。

不仅回答了他，还留了余地，得了信用，没了顾虑。

最好的办法就是装作什么也没听到，他继续做一个嘴甜的员工，或许尉回还会像先前一样抽空敷衍他一下，只要几句搪塞就足够他欣喜了。

可不够，哪哪都不够。心空落落，像破洞的兜装不住珍爱的物，丢在不知哪个角落找不回的无措。

因为失望？不可能，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会对尉回失望。尉回对他来说就像月亮，映在河上清清亮亮，没有人会对月亮失望。

他只是怨，怨自己没有护住尉回，怨尉回不看自己。他自以为的保护，在尉回眼里只是一个孩童幼稚的誓言。

河水里是捞不到月亮的。

山途越想越觉得哪哪都疼，自己一顿胡思乱想，吓得嘴唇苍白。身边不过两个拳头距离就坐着高效的止疼药，可这一点点平时完全不放在眼里的距离，在此刻像一条鸿沟。

很快收回余光的尉回没有看清山途越来越白的脸色，咽下一杯茶水时莫名有几分心慌，他按按自己的胸口，不明所以。

“怎么了，是哪里有暗伤没好吗？要不让北颜再给你看看呢！”郗楼敏锐察觉到尉回轻微蹙眉，不放心地问到。

北颜侧头不满地瞧了自己老婆一眼，还真把他当成免费医生了。

尉回摆摆手：“哪有那么脆，可能是这几天睡多了头有些发昏，加上这种浓茶太刺激了，不是什么大事。”

说着，翻手要把茶倒满。旁边突然横过一只手，夺下茶杯，起身倒了一杯温水放在尉回手边。

“那就不要喝苦茶了，再喝下去晚上要睡不着的。”山途垂着眼不看尉回，默默在他身边坐下。

身边安静的人突然一动，多少吓到了尉回。他怔了一下，看着面前的水没说话，双手握住茶杯，慢慢抿了一口温水，有一丝丝甜味。

北颜挑眉，若有所思地打量起山途。

那杯不是普通的茶，因为封印而法力亏空本源受损，尉回自我恢复需要上千甚至上万年。他没那么多时间，只能向春神讨了几片叶，泡着三光神水日日饮用，好赶在封印彻底完成前能修复一点是一点。

看着样子，尉回并没有和山途说过这茶的用途，不过听山途话里的意思，他似乎喝过神茶。

舍得将茶给这没病没伤没痛的小子喝，尉回绝不只是像他讲的，只把这小子当小孩一样看待。

北颜目光从茶杯上划过，落在尉回有些柔和的眼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