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写的与其说是一个故事,不如说是一个极其简略的故事梗概,或者说,更像一个事件的流水账记录:
胡家塆有个后生叫二牛,他娘病了,家里穷,没钱抓药。二牛很孝顺,听说山里有神仙,能治百病。他就进山去找神仙。走了三天三夜,饿得不行,遇到一个白胡子老头。老头给他一个发光的石头,说能治病。二牛拿着石头回家,给他娘一握,他娘病就好了。后来石头变成金子,二牛家就发财了,家里过上好日子。完了。
谢自先和宋必姜的目光飞快地扫过纸面,一时间都沉默了。
故事短得可怜,情节更是老套得如同从几百年前的旧书堆里扒出来的模板——贫寒孝子、山中奇遇、神仙赐宝、母病痊愈、一夜暴富。
没有细节,没有冲突,没有情感波澜,甚至连最基本的描写都欠奉,只剩下干瘪的起因、经过、结果,文笔直白得像在记豆腐账。
宋必姜心里那句无声的总结,精准地砸在谢自先心上:无聊透顶。
堂屋里安静得只剩下三人的呼吸声,刘一紧张地看着她们。
谢自先暗自长叹。
这故事……
先不提离她想要的精彩、吸引人差的多远。影械需要的是能抓住眼球、有起伏、有细节、能让人共情的故事,而不是这样味同嚼蜡的模板。
单说这个故事的主题——“孝”,即便写得天花乱坠,在平原县,这也是个万万碰不得的禁区。
身处县衙文化宣传的风口浪尖,谢自先比谁都清楚上头的忌讳。禁止什么,提倡什么,她门儿清。
她找故事是为了申请影械,不是要亲手砸掉自己的饭碗。只要坐这个位子的人没疯,哪怕心里有别的想法,也绝不可能点头让这种东西通过。
更何况,谢自先的目光在纸上那“后生二牛”和“白胡子神仙老头”的字眼上顿了顿,眉头拧得更紧。主角是个年轻男子,赐予恩惠的是个男性老神仙……
这设定与县衙如今极力推崇的风向,更是格格不入。
谢自先抬眼看向刘一,对方眼中满是期待和不易察觉的自豪,显然这是她用心写的“得意之作”。
一个念头突然不受控制地从谢自先心里冒了出来,带着点阴暗的揣测:刘大姐这么执着于写孝子,还特意设定个成功的男青年主角……该不会,该不会是因为她自己家里有了男儿,才下意识地美化、推崇这种男性主导的传统故事吧?
谢自先定了定神,尽量让语气温和一点,“感谢专门跑一趟,还这么用心写了故事。你这字,写得挺工整的。”
刘一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不过……”谢自先话锋一转,字斟句酌,“你这个故事……嗯……讲孝心,讲好人有好报,还行,就是现在不合时宜。
而且……它可能……稍微有点短,情节呢,也比较……嗯,常见。跟我们这次想找的,能拍出来给大家看的,那种有新鲜劲儿、有波折的故事,还不太一样。”
刘一脸上的笑容瞬间冻住,她深深低下头,肩膀微微垮塌,声音细若蚊呐:“哦……这样啊……”那点自豪感被戳破。
谢自先赶紧找补,试图给对方指名方向,“别灰心,以后有机会,再琢磨点别的。比如身边发生的、有意思的真事儿,比如平原县这几年的事,说不定就撞上了!”
刘一默默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那张写着故事的草纸叠好,重新放回蓝布包里,动作带着点失落。
第一次主动投稿的尝试,就这样在平淡甚至略带尴尬的氛围中结束了。
送走了沉默的刘一,两人站在堂屋门口,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刚才那份因有人投稿而升起的兴奋,也如同被戳破的气球,慢慢泄了下去。
“看来,也没那么容易。”宋必姜语气带点无奈。
自送走那位带着故事的刘一后,一连几日,再没有新的稿子上门。谢自先的工作似乎也闲了下来,每日都呆在黄姐的小院里。
除了宋必姜去听了一趟秦医生的讲座,回来略感意外地评价:“还真没想到秦医生的讲座挺正经的,我以为她要神神叨叨地忽悠人呢。”日子平静得近乎有些无聊。
谢自先闻言只是笑了笑:“秦回文那家伙……现在倒是有模有样了。”
宋必姜好奇:“你认识秦医生?”她猜,“你也找她看过病?”
“认识,”谢自先点点头,语气带着点回忆,“不是看病,她和我一样,都是半路来的平原县,不过她比我早到一年。按她刚来时的安排……其实差点和我分在一个部门做事,差点就成了同僚呢。”
宋必姜惊讶:“可她现在是秦医生啊。”
是啊,”谢自先感慨,“她以前的身份,其实搞宣传也挺有用的,谁知道她怎么想的,一头扎进去学医了。那可是从头开始,难得很。不过嘛……”她耸耸肩,带着点佩服,“人家现在穿上白大褂,也像那么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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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阳光懒洋洋地洒在石桌上。谢自先终究是耐不住,决定不再干等投稿,拉着宋必姜继续鼓捣她们自己的侠客故事。桌上摊开的纸张再次被墨迹覆盖。
“这句还是不行!”谢自先用笔杆敲着那句‘只见那侠客大喝一声,拔剑便刺’。
“太干巴!得像茶馆里那样,有动静!‘呛啷啷一声龙吟,寒光乍现,那侠客的宝剑已如毒蛇吐信般直取对方咽喉!’这听着才带劲!”
宋必姜咬着笔头,努力想象:“可……可你上次说的那个故事里,侠客拔剑是悄无声息的啊……”
“哎呀!”谢自先说,“这是写故事,得让它‘响’起来,读者听着才过瘾!”
宋必姜尝试着改:“那……‘一道寒光闪过,快得只留下残影’?”
“嗯!这个好!”谢自先眼睛一亮,“再加点声音细节,‘那剑锋撕裂空气,发出细微的嘶鸣’!对,就这样!”
两人头碰头,一个沉浸在自己描绘的刀光剑影里讲得眉飞色舞,一个努力将那些激烈的画面转化为文字。
然而,写着写着,谢自先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眉头再次锁紧。
“不对……”她盯着纸上那串被自修改得颇为华丽的文字,喃喃自语,“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宋必姜疑惑地抬起头:“有什么不对?我觉得改得挺生动的啊。”
纸上那“寒光”、“残影”、“撕裂空气的嘶鸣”,在她看来已经比之前的干巴巴好太多了。
谢自先没有立刻回答,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行描写拔剑的文字,眼神有些放空。
宋必姜不知道影械的具体运作,但谢自先可是经常摆弄、放映影械的人!她脑子里突然像被一道闪电劈开!
“我想明白了!”谢自先猛地一拍桌子,把宋必姜吓了一跳,“问题就出在这儿!我们写得再好也没用!方向错了!”
宋必姜更困惑了:“方向错了?”
谢自先激动地站起来,在石桌旁踱步,语速飞快:“影械!影械呈现出来的是画面!是连续的动作!是看得见的东西!
纸上写得再天花乱坠,什么‘龙吟’、‘毒蛇吐信’、‘撕裂空气的嘶鸣’……这些在影械上怎么表现?难道让观众听旁白念出来吗?”
她停下来,看着宋必姜,眼中闪烁着顿悟的光芒:“影械里要展现一个人拔剑,只需要清晰地展现出这几个画面就够了:
她的手握住剑柄,手臂肌肉绷紧发力,剑身从鞘中稳定而迅疾地抽离,寒光在镜头前一掠而过!至于那剑有没有‘龙吟’,是不是像‘毒蛇’,那是观众自己脑补的感受!
影械本身,只需要把‘拔剑’这个动作清晰、连贯、有冲击力地拍出来就行了!”
宋必姜听着,若有所思。她拿起笔,没有在原有的稿子上写,而是在一张空白纸的角落,快速画了三个小小的方格子:
第一个格子画了个,一只手稳稳握住桌上的剑柄,画面是简单的手和剑柄轮廓;第二个格子画个手臂,有几道表示用力的线条;第三个格是一把抽到一半的剑,用一道亮线代表剑光。
她把这张纸推到谢自先面前:“就像这样?用几个关键的画面,把‘拔剑’这个动作分解开?”
谢自先看着那四个简陋却意图明确的格子,眼睛瞬间亮得像点燃的火把:“对!就是这样!宋必姜,你真是天才!这就是影械需要的故事!
不是堆砌华丽的词藻去形容,而是用一连串清晰的动作画面去推进!一个格子一个动作,组合起来就是情节!”
她激动地抓住宋必姜的手:“我们之前的方向完全错了!不是在写什么演义,而是在设计能拍出来的‘画面串’!影械的故事,得这样讲!”
院角的黄姐正把洗好的被单晾上竹竿,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她看着石桌旁突然激动起来的两人,笑着摇摇头,听不懂她们在嘀咕什么“画面”、“影械”之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