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穆决定把顾晦带回观雪堂同住。

沈穆梳洗好了，正坐在床上等着顾晦出来——已经很晚了，所以沈穆没有惊动红袖柳絮她们，只让守夜的长风帮忙烧了点热水供他们梳洗。

顾晦这孩子心事多，秘密也多，沈穆因着先前养孩子的经验，原是不想管得太紧，生怕再养出一个沈军——沈穆默默叹了一口气，每个孩子的性格都不一样，不能一概而论。

顾晦的心理出了很大的问题……他虽然通过了考试没错，但毕竟不是师范专业出身，什么教育心理学学的只是皮毛，也不敢随便上手，今天这事闹得……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孩子对他应该算是比较信任，能够敞开心扉了。

罢了，干脆就把顾晦带在身边教养好了，以后大了再分院吧，明天让红袖带人把偏房整理出来，把顾晦放在身边守着看着，这孩子慢慢好起来的。

“穆穆，你不怕他吗？他杀了人诶……”

沈穆撑着床坐起来一点，非常严肃地看着011，011瞬间端正坐好。

“壹壹，杀人是不对的，那你认为顾晦自卫是错的吗？”沈穆轻声道，“他从有意识起就生活在一个对他有着诸多偏见、满是恶意的世界里，他是应该受那些罪的吗？”

“他天生就是冷酷无情杀人如麻的大反派吗？”

011没说话。

沈穆也沉默下来，静静看着手下的锦被，突然倦怠地阖眼。

凭什么呢？明明都是皇子，却得不到父母的半分偏爱，从会自己吃饭起就会拿刀、拿剑，不然就会被放弃，被责打。

——顾晦也是皇后的孩子，但她居然能一边锦衣玉食的养着大儿子，一边却将小儿子丢进影宫那个不见天日、弱肉强食的地方，还美其名曰要接她在影宫的班，需得多多磨练。

那个不负责任的爹居然还答应了。

顾晦边哭边说，断断续续的说了很多关于他的事，包括影宫的存在。

顾晦很早就入了影宫，长到九岁，就开始跟着大一些的影卫出任务，影宫的任务涉及很广，它是帝后目光的延申，也是世家的眼中钉。

所以顾晦是真真正正从刀光剑影里走出来的。

沈穆不得不正视一个事实——这不是什么游戏世界，而是真真正正的，另一个实在的时空。

这里的人都是真实存在的，不是游戏里可以复活的NPC。

这是feng建王朝，不是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世界。

顾晦不反抗，他就会死，他不杀人，别人就会来杀他，他的反抗是为了保护自己——所以沈穆不会用他那个时代的标准去要求顾晦，他只想要顾晦以后能好好活下来。

当沈穆问及顾晦身上的针孔淤青时，他怎么都不肯说。

打针吃药是沈穆再寻常不过的，所以他一眼就看出那是针孔……他想起在他们在宫里的那个夜晚，顾晦的脸色白得吓人。

太医诊断的时候，也说顾晦气血不好。

所以……当时应该是抽了血。

沈穆猜测还是与帝后有关，尤其是皇后。

否则旁的人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皇后所出的皇子动手。

沈穆看了一眼顾晦所在的方向，既然决定养了这个孩子，就要对他负责任。

·

顾晦带着一身水汽走出来的时候，沈穆已经坐不住，昏昏欲睡了。

屋子里很暗，但气氛却莫名让人心中一暖。

沈穆身着白色中衣，正半卧在柔软的迎枕上，长发落了半身，头微微偏着歪倒，显现出修长的脖颈。衣领松散歪斜，掩映在长发下的锁骨若隐若现。白皙干净的指尖搭在一块棉巾上，他的手腕上了药，顾晦看到他腕间的纱布时紧了紧手指。

沈穆是文人，手无缚鸡之力，他没掌握好力气，弄伤了他。

而且沈穆包扎的手法明显很不熟练，也不顺手，打的结已经散了。

顾晦盯着沈穆看了一会儿，然后用力擦干了头发上的水珠，等到它不滴水之后才靠近了床榻。

他轻手轻脚跪在被子上，小心地执起沈穆的右手，把松了的绷带慢慢绕开，重新包扎。

顾晦做事很仔细，尽管他对自己身上的伤从来不大在乎，但他对沈穆明显不同。

可能是因为沈穆这人已经被顾晦打从心底里划分到了“脆弱”的圈子里，所以他十分认真，以至于都没发现沈穆已经醒了，正专注地看着他。

窗外又响起了滴滴答答的雨声，顾晦抬头，正好与沈穆对视。

沈穆低低叹了一口气，然后勉力想要伸手摸摸顾晦的头，可惜够不到，他睡得身子都软了，一下起不来。顾晦看懂了他的动作，虽然不解为什么沈穆那么喜欢揉他的脑袋，却还是乖顺地低下身子，然后主动握住沈穆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头顶上。

沈穆倏然失笑。

好乖啊。

稍微用力揉了揉他的发顶，却又意外顾晦的头发居然已经干了。

顾晦低着头，眼睛却往上努力看向沈穆，他这个样子、这个姿势，愣是把一双凤眼弄成了狗狗眼，沈穆乐得不行，眉眼弯弯。

顾晦刚洗过澡，身上还带着一点水汽，把眉目浸得极黑。他本来就长得很好，可能是因为之前日子过得艰难，所以平时总是有一股戾气和阴郁萦绕在他的身边。现在心结已解，他的眼睛清亮如水，整个人像是褪掉了外表那层灰扑扑的沙石，终于露出了干净莹润的内里。

“上过药了没有？”

顾晦点点头，见沈穆揉他脑袋的手停下了，下意识抬头拱了拱。沈穆顺着他的意思揉了揉他的发，然后慢慢找他头顶上的穴位，轻轻按揉。

他也是才知道，这孩子原来一直睡不好。

才十二岁就这样，以后可怎么办？

沈穆愁得很。

沈穆收回了手，声音里还带着初醒的哑：“我本来还想帮你把头发擦干，不小心睡过去了……抱歉。”

顾晦眼睛亮了亮，他本来还好奇为什么沈穆在被子上搭了一块棉巾，原来是因为这个……他摇头：“没关系，我有内力，很快的。”

沈穆歪了歪头：“内力？”顺手掀开被褥，让顾晦躺进来。顾晦下床去把蜡烛熄灭了才进了被窝。

被窝是温的，沈穆身体虚弱，先前解毒的时候失血太多，一直没养回来，所以被子靠他自己是睡不暖的。顾晦内力深厚，夜视也好，他听见沈穆那边发出悉悉簌簌的声音，又见他有些艰难地往下躺，就主动伸手捞着他柔韧的腰身，帮助他侧躺下来。

“内力是跟着阁主练的。”他补充了一句，“我武功很好，可以保护你。”

“以后，我再长大一点，”顾晦抿了抿唇，“我就跟在你身边给你做护卫，你就不会再受伤了。”

沈穆听了这话，心中一暖。

顾晦的眼睛很亮，沈穆靠得近，所以看得很清楚，而且他能感觉到现在的顾晦跟之前不太一样了。

好像多了一点这个年龄该有的活泼，多了一点不动声色的依赖，以及……沈穆把脸往枕头埋了埋，这小孩好像开始有点黏他了。

这黏糊劲儿，跟雁雁倒是很像。

他在等着我夸他。

沈穆能感觉到他的衣袖正被顾晦小心牵着，在黑暗里弯了眼眸。

“嗯，知道了，殿下很厉害。”

沈穆揉揉顾晦的鬓发，有点好笑的说：“但是殿下这志向……是不是太有‘出息’了？”

越想就越觉得有意思，这二皇子平时看着冷漠，怎么敞开心扉之后这么……嗯，懂事。

顾晦似乎听见了沈穆声音里的笑意，有点不服气地拱了两下被子。

“我等着殿下长大，然后保护我。至于现在，殿下还是勉勉强强让我来保护你吧。”

沈穆平躺着，把眼睛闭上，声音很轻。他今天经历的事太多了，白天睡觉积攒的精力早就耗光，说着话就要睡着，想起什么，他朝着顾晦的方向转过身，伸手试探了一下顾晦那头的被子有没有漏风、够不够盖，顾晦却钻进了他的怀里，小动物似得蹭了蹭他的脖子。

有点痒……沈穆嘴角不易察觉的勾起，他隔着被子一下一下拍着顾晦的背：“睡吧，我会护着你的，别怕。”

没等到回应，沈穆闭着眼，很快就睡了过去。

外面的秋雨还在下，顾晦曾经很讨厌下雨，因为下雨会很冷，长信宫没有厚被子，风雨阁的人也不会想到为他准备这些。

他有内力，但他是人，凡胎肉身，也会冷，停了运功睡到半夜的时候会被冻醒，他只能睁着眼睛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地等着天明。

天亮了，太阳就会出来，他就不会感觉到冷了。

可是现在，就算明日还是会下雨，他也不会冷了。

他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沈穆的手臂搭在他身上，他们之间靠得很近，沈穆身上清淡缠绵的香气染了顾晦一身。

一股热气冲上眼眶，陌生的情绪主导了顾晦所有的理智。

“……嗯。”像是叹息。

·

翌日，雨霁天晴，从京城往东往去，可见一道巨大的彩虹桥横跨山河城镇，形成一道靓丽景观引人观看，皇宫之中却气氛严肃，理政殿群臣俯首跪拜，噤若寒蝉。

一道奏折夹着三封信件砸落在下首站在最前排的沈辕面前。

沈辕闭了闭眼，高声请罪。

“朕的臣子，竟然背着朕干下此等祸事！”

顾青禹怒极反笑，他指着下方看似战战兢兢的臣子：“查！都给朕查！查个水落石出，朕倒要看看，到底还有多少人贪腐受贿、吸老百姓的血！”

街市上，一队官兵闯入华府，随后押着华家华榕出了大门。街坊邻居吵吵闹闹，指点着华府，搞不清楚一向热心待人的华大人怎得突然被官府抓走，怕是犯了大事。

天又很快阴了下来，皇后站在廊下看雨，素英取来披风为皇后披上，突然听见皇后悠悠叹了一口气。

“还是不比从前了，”皇后喃喃道，“时光流转，如今也由本宫来叹光阴不再了。”

素英愣了一下：“娘娘何出此言？您……”

方沁雪抬手止住她的话，素英闭了嘴。

“小厨房蒸的枣糕应该好了，你亲自送去萃华宫，看着点知行和知意，顺带叮嘱他们练功。”

素英心中奇怪，平时娘娘都会陪着两位殿下一起用点心，然后盯着殿下背书的，今日是……她也不敢多说，一福身：“是。”

方沁雪目送素英离开，然后看向自己的手。

养尊处优多年，她手上常年握剑使枪留下的茧早已没了。

系统还是头一回出现信息延误错漏的情况。

一晃十余年，又换了一番天地。

但属于她的东西……方沁雪蓦然笑了，她会不惜一切代价攥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