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收了鼓鼓囊囊的钱袋,领着两个被披风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女子进了牢房的尽头。
“抓紧时间,”狱卒甩了一下链条,看在银子的面子上,语气勉强好了一些,“不然上头查下来,我不好交代。”
先头的女子十分稳重:“知道了,大哥辛苦。”
兰生推了推香芸,香芸强忍住喉头的哽咽,三步并作两步走向那靠着墙面不知是昏迷还是睡着的人身边。
兰生摇摇头,引着狱卒自去一边打点说话去了。
“老师不进去吗?”
沈穆摇摇头,抬手为顾晦倒了一杯茶。
这件事太过复杂……沈穆低垂着眉眼,烛光被风吹得摇摇晃晃,连带着沈穆的侧影也跟着变动不居。
顾晦紧紧盯着沈穆,沈穆自然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偏头看他。
顾晦突然抓住了沈穆的衣袖。
偏巧今日沈穆换上的是那一天穿过的浅青色外袍,他看着顾晦的动作,眼神里带着些许揶揄。
顾晦不明所以地顺着沈穆的视线往下看去,登时愣了。
……这外袍是他亲手洗过的,他自然清楚。
忙不迭松了手,沈穆失笑,轻咳两声,假作不知。
“我不,诶,我真的不是……”顾晦简直百口莫辩,他真的没有小心眼!
眼见沈穆眼底的笑意扩大,顾晦又气又恼,他亲手洗的,他不知道有没洗干净吗?!
“嗯嗯嗯,知道了。”沈穆忍着笑,看着认真实则敷衍,“是我小人之心。”
顾晦更急了:“什么小人之心!老师……我真不是那个意思!”
沈穆装傻:“我知道啊,没说你。”
顾晦气得脸红:“我真没有!”
沈穆支着下巴,眼底笑意散去:“我书房里的账本,你找到了?”
顾晦:“……啊?”
顾晦简直要生生被沈穆逗炸毛了——转话题套话的速度要不要那么快!
这几天沈府可不安静。
世上从不存在什么秘密,何况是在京城,“沈穆”这段日子风头正盛,一举一动,自然逃不过有心之人的眼。
他收留了香芸母女,就像是给了相关之人一个信号一般——接二连三的试探之下,沈穆不耐其扰,干脆直接带着香芸来了刑部大牢。
这相当于是直接摊了牌——东西就在沈府,这件事他要插手。
可账本的内容有了变化,沈穆是清楚的。
顾晦这几天偷偷溜出府去做什么,沈穆也大致了解。
——沈穆虽然替顾晦断了影宫那边的关系,但若是顾晦私下与那一头保持联系,沈穆并不会干涉什么。
沈穆的脑中始终绷紧着一根弦,提醒着他在这个世界不要有别的什么牵扯,尤其是感情上。
沈穆冷冷地审视和警告着自己:
我收留这个孩子,是出于不忍;教养这个孩子,也自有我的目的。
沈穆不觉得自己是个多好的人,顾晦的小心思他也懒得戳穿——他一直觉得他为顾晦做的事只不过是举手之劳,完成临时监护人的职责罢了。
但顾晦偷偷调换了账本,沈穆觉得他需要给顾晦提个醒。
沈穆喝了一口茶,然后支着下巴笑吟吟地问道:“二皇子武功高强,想要进我的书房自然是如入无人之地,那账本,也是手到擒来,对吗?”
顾晦浑身的寒毛都要竖起来。
车窗外的冷风飕飕地吹,吹得顾晦心都要凉了半截儿。
他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他从来没有那么在意过一个人。
沈穆嘴角的弧度渐渐落了下来,眼睛里的温度降低。
是陈述而非询问,“二皇子,你换过账本。”
“我……”顾晦心底一沉,他有点慌乱地看向沈穆,见沈穆扶着桌子将要坐直,他不由得握住沈穆的手。
——这完全是他下意识的举动,没经过大脑思考。
“对不起!”
沈穆静静看着眼前这个慌张的孩子,顾晦在他面前有冷漠的,有恶劣的,有稳重的,有耍赖的,唯独没有现在慌张的样子。
“我是换了,老师,那账本关系重大,不是你能够担得起的!”
沈穆盯着顾晦的眼,见他瞳孔震颤,脸上终于稍有动容之色。
他轻轻拂过顾晦鬓边落下的碎发:“二皇子,且不说这件事我担不担得起,有一点,你需要明白。”
“不管如何,你都要先尊重我的意思,然后再去做事。”
顾晦低下了头,沈穆轻轻抬起他的下巴,然后收回手,端坐起来,一点一点耐心教他。
“我知道你独立惯了,也清楚你看重我。”
“但是二皇子,”沈穆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为一个人好,应该要学会尊重为先。”
顾晦点点头。
“华榕扔给我一个烫手山芋,这些日子我也遣人查过了,名单里的大部分人,确实存在一些问题。”沈穆叹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华榕会选择把账本交给我,但足以看出他对我的信任。”
“你肯定知道一些什么,是不是?”
顾晦抿了抿唇,沈穆的眼神太诚恳,太专注了,他没法对着这样的沈穆说自己不知道内情。
“账本所记之事,都是真的。”
沈穆垂下眼,修长的手指慢慢攥紧。
果然,华榕这次惹上的,是天大的麻烦。
这麻烦不是沈穆能够担得住的,顾晦这才动了心思想要暗中调换。
顾晦看着沈穆,沈穆一开始就不想进入权力斗争之中,若非王家步步紧逼,皇帝激化矛盾顺势拉拢……
沈穆现在不会成为上书房的先生,也不会……
成为他的老师。
尽管如此,这件事是他没有尊重沈穆的意思。
可看沈穆现在的样子……他似乎是真的想要拉华榕一把。
顾晦不解道:“可他做的那些事,并不像是一个好官所为。”
沈穆反问道:“什么是‘好官’,什么又是‘坏官’?”
顾晦刚要直言,却在想到华榕的贡献时住了嘴。
华榕修建堤坝长达五年之久,此次数十年难得一遇的南方水患,若无华榕所筑堤坝,那么广袤的平原将会被完全波及,无数百姓都会流离失所。
“好与坏,不由我们判断。”沈穆敲敲桌子,引得顾晦自觉坐直,神情严肃。
沈穆在心中略点了点头,面上沉着依旧:“他该如何受罚,应该由律法定罪,而不是那几个手持权力肆无忌惮的上位者决定。”
顾晦听到“律法”二字的时候,露出了些许轻蔑之意。
沈穆凝眸,重重一拍桌子——“砰!”
顾晦一惊,急急低头:“顾晦知错!”
“错哪了?”
“错在轻视律法。”
沈穆虚喘过一口气,掩唇咳了两声,但他拒绝了顾晦想为他理顺气息的手。
“你受影宫训练,代影宫执法杀人也是有的。”沈穆沉沉注视着眼前的少年,“影宫在外行事因为情况多变,可以越过正常的程序依照条件即刻处置,又因你条件特殊,所以自来没有树立过遵法的观念,我不怪你。”
“但你现在不同了,你如今不是什么影宫的少主,而是大盛的二皇子,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庶民遵法,你当然也要遵法。”
顾晦瞳孔颤动,怔怔地看着沈穆。
“王孙贵胄,也不能越过秩序规则行事。”沈穆点了一下茶水,在桌子上一笔一划写下了一个方正的“法”字,然后抬眸,眼神坚定,让顾晦身躯一震。
“二皇子,你自小没有受到过特殊的皇子待遇,在我看来,这很好。”
沈穆的态度软化下来,眸光温和:“如此一来,你就能够了解普通人的生活为何,知百姓艰难,品生民疾苦。成年后的皇子会分封属地,我相信,你会做得很好。”
视线交汇,沈穆的目光中饱含肯定,让顾晦第一次感受到,是的,是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是真正被人期待着的。
丝丝缕缕的、说不清的愉悦涌上心头。
快要入冬了,风吹得很响。
沈穆屈指轻轻敲了一下顾晦的额头,不痛,但顾晦下意识捂住了额头,然后顺势握住了沈穆冰凉的手。
“只此一次,以后若是再犯……”
“不会再犯。”
沈穆点点头,对着顾晦摊手:“账本呢?”
顾晦:“在……松竹居里。”
沈穆笑了一声:“算你聪明。”
顾晦抓住沈穆的手,把他的两只手都握紧、捂住。
他不会把账本交给阁主。
整个影宫都在皇后的控制之下,要是把账本交出去了……顾晦冷笑,那账本上的人就会成为皇后的爪牙,被皇后要挟着做事。
他抬头看着沈穆,沈穆身体不好,手凉脚凉的,现下手被他捂着有了一点温度,显而易见的,这人眉眼舒展,十分受用。
他就不明白了,沈穆身体又不好,自己也清楚这是个烫手山芋,为什么还是要掺和进来?
要是给了沈穆——
沈穆似有所感,危险地眯了眯眼。
顾晦瞬间老实。
“回去,回去就给老师。”
沈穆满意点头,然后借着要喝茶的动作抽出了手,半遮掩着按了一下隐隐作痛的心口。
顾晦眼见着沈穆的脸色开始泛白,连昏暗烛光都遮掩不住,眉头不自觉皱了起来。
这段时间总是如此,但凡情绪波动的时候,这心疾就要作怪,但又不好一难受就吃药,沈穆便尽量忍着。
正想着这事儿,沈穆突然感觉到虎口处正被人用力掐住。
顾晦低着头拿捏力道:“我问过庄老太医了,他说这个法子有用。”
沈穆放松了身体靠在车厢上,顾晦靠近了一点挨着他——这小孩是真的很喜欢黏在他身边。
“是不是难受得厉害?”顾晦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揉一揉心口?”
沈穆摇摇头,他想起什么:“我有一件事忘记跟你提了,现在说了也好。”
“我身患咳疾,长久不好,又多在夜间发作。”沈穆勾了一下顾晦的手指,示意他认真听,别想又打马虎眼混过去,顾晦这才不情愿地看过来。
沈穆无奈一笑:“你明日便搬到隔壁的屋子睡,好不好?我老病着,也不好多劳你照顾。再说了,你还在长身体呢,晚上没有觉睡肯定不行。”
顾晦肯定是不愿意的,沈穆早前提过一次,被顾晦混过去了,非说在他身边能睡着……可沈穆不太愿意,顾晦年纪小,他又总是咳嗽,还是会打扰到顾晦休息的。
而且沈穆观察过了,顾晦白天的精神确实很好,他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失眠的毛病……应该是跟环境有关的。
都是在沈府,府上伺候的人他也都相处愉快,沈穆这才又重新提起。
顾晦别过头去,手上按揉穴位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几秒后,顾晦刚想说话,兰生的声音正巧在外面响起,他也只好闭了嘴。
反正老师心软,顾晦握着沈穆柔软的手,心说他回去耍个赖皮,沈穆肯定不会拒绝的。
马车缓缓驶离这条街道。
兰生解了披风,喝了一口热茶才开口说话。
“华大人说,谢谢先生让他们夫妻见了一面,还说,他对先生心中有愧,但此事,他是无可奈何。”
顾晦冷哼一声:“他无可奈何,拖旁人下水?”
沈穆挠了一下顾晦的掌心,顾晦闭嘴。
011原地转了个圈:穆穆,这可怎么办?
沈穆:等。
华榕贪腐已然成了大案,阴差阳错地盖住了吏部官员买卖官职的风头。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官员贪腐并不是什么稀奇事,虽然华榕一案涉及官员甚多,但也不至于闹得如同现在一般满城风雨。
京城里所有的舆论都在往一边倒。
虚张声势——像是在掩盖什么一样。
“铮——”
马车猛地停下,车厢里的人顺势往前一扑,短剑出鞘,顾晦挡在前方,横剑于前。
车外,长风连同沈府的护卫已然与贼人缠斗起来,杀声顿起,火光透过车帘映入车厢,照亮了顾晦面无表情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