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穆被送回府的时候,整个人几乎只是吊着一口气。
病势缠绵,沈穆烧得人事不省,他这些日子强撑着的心气散了,伴随而起的心绞痛险些要了他的命,若非顾晦一直用内力护着他的心脉,沈穆性命堪忧。
皇帝特意遣了太医院的庄老太医和徐太医入驻沈府照料,又下令用最好的药材,务必要医治好沈穆,来自皇宫的或是丞相府、其余各家的补品流水的送进来,沈府热闹非凡,可沈穆一直不醒,观雪堂愁云惨淡。
顾晦日日守在床前,红袖、兰生和柳絮轮番看护,长风已从梓桑回来,同宿雨一起护卫沈府,照料姜夫人留下的产业。
观雪堂凄风苦雨地过了半月,沈穆才算是暂时度过了危险期,每日能够清醒一两个时辰,能自己吃点东西了。
可是大家的心仍然悬着,因为沈穆醒来之后虽然没有问过华榕的事,但眉眼间尽是愁绪。许是因为心思抑郁,所以本就受损的心脉更加虚弱,暗暗痛着,他不吭声,但脸色做不了假。
沈穆这样子让人看了心焦,尤其是顾晦,他心慌得厉害。
因为那种感觉又出现了。
许是错觉,顾晦掐住手心,努力镇定。
沈穆怎么会不是此间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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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天气很好,这时候已经入冬了,可是没有很冷,反倒十分干爽,将秋季多雨带来的潮湿水汽一扫而空。
顾晦顶着眼下的乌青,端着新煮好的鱼片粥一点一点喂给沈穆吃。
沈穆病了好一些日子,人也瘦了很多,下巴尖尖,脸上虽然没什么肉,但眼睛清亮有神,眼尾坠着高热褪去的红,身上穿着的中衣空空荡荡的,裹着一身病骨,但是整个人的气质却更加温柔和顺。
他陷在柔软的被褥里,眼尾低垂,像是在想什么东西,又好像是什么都没想。
沈穆喝下一口香甜软糯的鱼片粥,然后看看顾晦,顾晦不明所以,看着沈穆抬指轻轻按了一下他眼底的乌青,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等会儿吃点东西就去休息,嗯?”
顾晦摇摇头:“睡不着,我守着老师。”
顾晦很难说明白他现在对沈穆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他只知道,沈穆被抬着回府的时候,他头一回那么慌乱。
他很后悔,华榕找上门来的那一晚,他就不该出去,从一开始就该把华榕挡在门外。
可他又很清楚,这不可能。
他在影宫多年,有一说一,段恕对他实在是没得说的,该教的不该教的都一并教给了他,所以顾晦很早就发觉到了这件事的不同寻常,甚至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但他只能闭口不言。
他不能暴露自己,否则多年的筹谋都是白费不说,他的性命,风雨楼众人的性命,都难以保全。
更何况这是皇帝想做的事,容不得任何人叫停。
可是,沈穆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顾晦喂完最后一口粥,转身把粥碗放好之后,重新坐在床沿边,用湿润的热毛巾给沈穆擦干净手。
沈穆看着窗外,茫茫然出神。
不知不觉间,已经入冬了。
屋子里很暖和,手边的小猫躺卧着翻出肚皮,正打着小呼噜。
011这些日子累得可惨,本来跟主世界切断了联系之后能量没得补给不说,沈穆这边又因为身体过于虚弱产生了排斥反应。它为了保住沈穆的精神力不受损,不得不启动了大部分的后备能源,否则沈穆早就一命呜呼,精神体不知道飘散在宇宙哪里了。
红袖进了屋子,沈穆注意到红袖眼中的不安,便问道:“又出了什么事?”
顾晦把毛巾丢进水盆里:“老师,您刚吃过东西,先别急,听红袖姐姐慢慢说。”
红袖稳了稳心神,二皇子说得不错,公子胃里有点毛病,好不容易喝了点粥,这会儿是千万不能着急的。
原来是香芸带着年年在三日前离开了沈府,不曾留下任何音讯。红袖知晓之后责罚了守门的小厮和院子里伺候的奴仆,又交代宿雨带人去打听香芸母女在城外的住处,长风则是一直在刑部大牢附近蹲守。
沈穆揉了揉眉心:“有她们的消息了吗?”
红袖摇头,迟疑道:“宿雨回来了,说香芸在城外暂置的住处人去院空,不曾留下什么东西,长风刚刚遣人回报,说……”
沈穆抬眼看她:“说吧。”
“长风说好像看见了一个身形很像香芸的女子,但不确定。”
“那就是八九不离十了。”
长风性格极谨慎,能说出这样的话,应是能够确定了的。
香芸在刑部大牢附近出现……
沈穆按了一下心口,这个动作他这些日子常做,已经快成了习惯,顾晦见了却不自在,把被子往上提了提,假装无意地把沈穆的手塞进被子里,然后数他的脉搏。
沈穆自醒来之后就寡言少语,他在努力的消化情绪。
沈穆一个人拖了两个弟妹一起长大,不仅没有被连累、生活艰难,反倒过上了安稳的日子,这样的沈穆,不会是一个软弱、一击就倒的性格。
恶劣的生活环境逼迫着他成为了一个尚算坚强的人,他自认解决问题的能力还是可以的,但是那天直面那赤裸裸的皇权压迫,沈穆头一回感觉到无力。
他很清楚皇帝那句话的意思是什么,可是他不认同。
什么叫“杀他比不杀他好处多得多?”
华榕啊华榕,你可知你所效命的君主,根本不吝惜你的性命?
或许他是知道的,所以那日,他眼底的情绪才会那般复杂。
愚忠,太让人恼怒。
现在的沈穆更加清晰地知道,他不喜欢这个地方,不喜欢这里的一切。
呼——沈穆吐出一口浊气,原本因为身边新认识的朋友,新领回来照顾的顾晦,他还想说这个世界没那么糟糕。
是他想多了。
生命是多么珍贵的东西……沈穆有点反胃,习惯着咬着口腔里的嫩肉忍耐。身体的反应来得太快,他不由弓起了身子,低着头忍住反胃的感觉,恰在这时,一只温热的手试探着用力按揉他的腹部。
是顾晦。
红袖端来了热水喂沈穆喝下,沈穆喝了两口之后就不要了,让红袖下去休息。
待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沈穆微一抬眼,顾晦心领神会,一五一十地说道:“陛下罚没了一些在职位上无足轻重的官员,明面上判罚华大人凌迟之刑,实则私下赐了他自尽,保他全尸。至于其他的……”
顾晦顿了一下,说:“宫人不察,皇宫失窃,丢失了不少东西。”
看见沈穆不自觉攥了一下被子,顾晦接着说道:“华大人……定在三日后行刑。”
沈穆阖眼。
“老师,别想太多了。”顾晦感觉到手下的腹部重新变得柔软,便起身把床帐放下来,遮挡住日光。
沈穆到时候休息了,他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养好身体。
瞧见沈穆仍然坐着,顾晦不厌其烦地再次开口劝道:“华大人是众矢之的,满朝上下只有您为他奔走,其实您做的事已经大大超过了该有的本分,再如何难过都好,老师也不该为了他伤了自己的身体。”
沈穆隔着床帐看向外面面目模糊的顾晦,这话说得,跟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一模一样,倏然笑了。
011若有所觉,碧绿的猫儿眼睁开。
“二皇子,”沈穆轻轻地摸摸猫猫头,意在安抚,他抬着头,顿了一下才说道,“你真的与陛下很相像。”
顾晦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漏跳了一拍。
沈穆却又温和地注视着他,摇头,说道:“又不是很像。”
顾晦眼神保持疑惑,但沈穆没有接着说下去。
他抬起手,顾晦等了两秒,才把自己的手穿过床帐,搭在沈穆的掌心上。
沈穆拉着顾晦坐下,然后自己撑着床坐直了身子,拉开床帐,主动抱住了顾晦。
“殿下辛苦了。”沈穆轻轻拍拍顾晦的后背,他这些日子总病着,顾晦也跟着他熬。顾晦身上还有伤呢,他会武不错,但这样没日没夜的照顾他,自然也跟着消瘦了不少。
沈穆很内疚。
明明他是大人,顾晦才是那个需要照顾的孩子,结果他这个大人太不靠谱,也太幼稚,反倒累得顾晦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还挨了顿打。
不能用现代人的思想在这个时代做事。
自己还是太单纯了,在这件事上,丝毫都没有想到那位高高在上操控全盘的皇帝。
明明只有那个皇帝才能有对朝堂这么强大的掌控力,顾晦又明着阻拦了好几回,几次欲言又止,他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到不对劲。
……
“抱歉,让你为难了。”
他都……猜到了。
顾晦有点手足无措。
“没、没关系的。”顾晦咽了一口口水,伸手迟疑地保住了沈穆的腰身,沈穆身上好香,他没忍住,歪头蹭了蹭沈穆的脖子。
怎么办,好喜欢他。
好像越来越离不开他了。
想要把他带走,藏在风雨楼的地宫里,只有我才能看见的那种。
但是现在不行,凤眸暗芒闪动,他现在力量还太弱小了,得再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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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知行盯着顾知意落下最后一笔,这才让他出去玩。
顾知意乐呵呵地绕过书桌,结果因为袖子挂到了桌角,他又不耐烦,用力一扯,竟然把堆叠得高高的请柬一同带倒,洒了一地。
太监和宫女们赶紧上前收拾,顾知意大大咧咧:“抱歉皇兄,弟弟鲁莽了。”
顾知行摇摇头,他习惯了顾知意这副样子,懒得跟他计较什么,转身就要走,没想到刚走出房门,身后就再次响起顾知意怒气冲冲的声音,有什么东西还砸了一下他的肩膀。
顾知意噔噔噔冲上前嚷道:“皇兄!为何你还写了顾晦那个‘灾星’的请柬?!”
顾知行不太在意地俯身把那封请柬捡起来,又吹了一下上面沾染着的灰尘。
“知意,我们与二弟同日出生,你忘了?”
顾知意刚要顶上这句话,可顾知行的眼神太冷,冷得他下意识闭了嘴。
素英端着杏仁露走进来,看见兄弟二人这副闹了别扭的样子,顿时笑了。她把东西摆在桌子上,吩咐下人收拾好书桌,这才走上前一手一个拉了两位皇子,让他们一同坐下。
“二位殿下,快尝尝这杏仁露,”素英含笑晏晏,“奴婢往里面加了些许蜂蜜,应是味道好些。”
顾知意用勺子在碗里搅了半天都没吃下一口,顾知行恰恰相反,慢条斯理地喝下。
顾知意恼怒更盛,把勺子一扔,故意捣鼓出很大的声响跑了出去,素英摇摇头。
三皇子总是没有大皇子那般沉得住气,怪道主子娘娘只一心培养大皇子呢。
但是当她看到那张请柬的时候,倒是明白了一些为何三皇子会生气了。
“姑姑不用多说,”顾知行眸光闪动着兴奋,“父皇希望皇家兄弟姊妹和睦,他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不会说什么的。”
父皇那日的反应,又送去那么多的衣物……顾知行轻哼一声,在父皇面前留个好印象,未尝不可。
“可……”素英咽了一口口水,“当日有许多人来,万一出了什么事……”
“就是要许多人来啊。”
来的人越多,就越热闹,事情就会闹得越大。
顾知行抽出素英攥在手里的请柬,然后走到书桌旁把另一封请柬一同拿来,打发小太监出宫送去沈府。
素英惴惴不安,顾知行不大在意:“姑姑去跟母后说就是了,母后疼我,她会同意的。”
反正母后早晚也要动手的。
顾知行点点请柬上他亲手写下的顾晦的名字,笑容扩大。
你从来就没有资格跟我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