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绝对不能让他知道。

成暮芸收到许抒悦的警告，遥远地给自己的嘴比划了一道锁。

“那你想怎么样？”

“我想过了。只要打赌输了我就得退出。”

“我会不露痕迹地输掉赌局，然后消失。”

“我觉得，反正他不知道你是谁，那你就继续用你的呗。后面他受不了了，要销号或者换号，就到时候再说？”

“不可能。”

许抒悦永远受不了“到时候再说”。

要她等待一个随时会到来的变故，还不如让她自己下手，早做了断。

——

按照惯例，晚宴嘉宾都会在熙棠留宿几日。

酒店内充满意式风情的运河将复古英伦的城堡式建筑分成左右两翼，富丽的商业区挑高十数米，辉煌的大厅灯火如瀑布般倾泻。

每年的这几天，熙棠都会提前挂出停业通知，奢侈品商业街也时刻准备着为贵宾们清场。

冷气开得很足。许抒悦把纯白羊绒薄毯一直裹到锁骨。刚才洗澡的时候她对着镜子看，果然硌红了一小片。机场出发要注意不能被拍到，免得平白多出一桩绯色奇闻异事。

她赤足膝行到落地窗前，将细白的胳膊贴在通透微凉的防爆玻璃上，夜色是最好的幕布，灯影幢幢，灿烂地描出建筑的轮廓。

距离那人——不对——距离顾恂琛气势汹汹地发出“等着”这条，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三十五分钟。

然后是两方长久的安静。

许抒悦点开主页回顾这个用了很久的账号，想留存一点纪念。

她上网很谨慎，从不发照片，个人信息从来都是隐去的。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演员的自我修养使得她在互联网上的身份个性几乎是一天换一个。

最早是大学时期的生活分享，青春女大不知愁滋味的甜蜜烦恼有关课程论文、男女友谊、食堂饭菜、减肥开始、减肥开始、减肥开始……

然后渐渐地多了片场打杂日记，初尝工作的辛酸苦辣，奇形怪状的同事工人，相谈甚欢的陌生人、背后扎刀的新朋友。

再然后是三年前追星时留下的发疯言论，和粉圈好姐妹贴贴抱抱，和对家打打杀杀，删删藏藏，现在留下的已不多。

最难处理的还是——

希望顾恂琛不要那么自恋，打开自己给自己的聊天框。

她恋恋不舍地最后看一眼她相伴多年的小小树洞，点开二十岁的她分享的音乐链接。成暮芸的歌声缓缓地铺满整个房间。

【相遇它/总是披上分散的伪装/我们在时空交汇的地方/两两相望】

许抒悦睡得不大安稳。梦醒的时候，音乐还没有停。

昨晚在梦里，顾恂琛抓着她逼问：

“前夫哥是怎么回事？”

有点冷。许抒悦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卷卷毯子，把披散的长发拢到一边，摸到手机一看，才七点而已。

她先是看到热搜。

#顾恂琛凌晨机场出发#

看来还没有完全醒。

低调。

所以深夜飞机回剧组，还被偶遇拍了十八宫格机场大片？

是红毯不够他走吗？

下一秒，她连人带被弹起。

不仅仅是神出鬼没的顾恂琛绝不可能在机场招摇，更不可能被拍到。事实上，他上一次被拍到，还是他刚出道的时候。那一次他和冯盼盼同时出席《萝丝的情诗》澳门首映礼，结束之后就被传出貌合神离，疑似分手的消息。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顾恂琛昨晚下榻的棠熙。她特意叫方茗确认的。

有一个不可能的猜想在她脑海里升起。

方茗：【昨天十二点我还看见舒逸送了蒸汽眼罩上去。那个时间最晚的民航航班都已经起飞了。】

许抒悦划过无数条夸赞顾恂琛把机场走成秀场的营销号，看见粉丝一边不高兴地缠着博主删视频说侵犯他隐私，一边兴高采烈地转载出圈。最后她点进一家私人航司的官方微博。

热评里面，一个叫“云之间”的用户很兴奋。他详细说明了当天凌晨是如何接到顾恂琛工作室的通知，如何临时为他报备了一条航道，如何为了不影响其他民航飞机设置拐点，包括他人对待机组是如何礼貌低调，以及他们来到清桥连绵的山峦上空时，月亮是如何硕大圆亮，同他们擦肩而过。

许抒悦翻过他主页不多的几条，得出结论：

顾恂琛为了能第一时间离开，包了一架公务机。

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揪起。

室温太低了，空气像冻住了，又软又厚重地堵在胸口，她呼吸不上。

降落时间在凌晨三点左右。

许抒悦默默做了道算术题。

中型公务机的速度会比大型客机稍快一些，飞行时间大约在一个小时。

顾恂琛从棠熙出发，深夜高速再通畅，也需要一小时四十五分钟。

也就是说，零点，方茗蹲点完毕，向许抒悦汇报他已睡下。

最迟十五分钟，顾恂琛一行人就已经打包离开。

是什么让他在十五分钟之内决定离开？

只有——

许抒悦悬在屏幕上的手指开始发抖。

用户57346945：【哥们输得起放得下，房号弄不到就是弄不到。留给你了，你要替我好好支持哥哥哦。啾咪～】

这是她反复斟酌用字后发出的留言。变态男粉是她最后的伪装。

时间是零点过三分。

用户57346945：【不算输，算打个平手】

这是他发来的回信。

时间是两分钟前。

——

清桥有漫长的梅雨季。天气热得连蝉都懒得叫，海风混合着夏天的热风，疲软又懒怠，一点潮气都吹不散，剧组从上到下所有人的皮肤都是湿漉漉的。妆发一天补八百次。

从棠熙回到剧组，许抒悦被冷气吹得着了凉，像一片没精打采的叶子。

这天听导演讲戏时，她长发随意挽起，戴了框架眼镜，憔悴的面色隐在粉底后面，口红遮盖发白的唇色。她一反常态地穿了件长过膝盖的浅棕色格子风衣，和别人分开两种季节。怀里抱着一只玻璃杯——这次里面装的是热水。

导演拿指关节敲敲剧本，提醒她集中注意力。

“我觉得。”她举手发言，语速慢，尽可能保持字正腔圆，但鼻音还是出卖了她。

“女主角在这里的心情应该有三种。一种是面对男主的尴尬。一种是想尽可能维持现状的执着。还有一种是……”

顾恂琛坐得很远。

简单的白色背心，却很有少年气。但凡换一个胸肌更漂亮的来穿都不会比他更好看。垂着脸，侧脸很瘦，面颊平整，涵养得好精神。两条长腿叠起，笔记本放在大腿上。目光是沉静的——绝不可能像其他人一样，朝她投来质询或窥探的眼光。明明她什么都没往下说，他的签字笔一点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男主角的座位原本应该安排在她旁边的，但他来晚了。大概是不想影响到别人，他拍上坐在门口的男配角的肩膀，让他换到里面。

有些细微的东西，只有日夜和他搭戏的许抒悦最清楚。

那天被冯盼盼误认情侣，顾恂琛撂下一句别多想，可是在后来的拍摄中，他身体力行地，没有给许抒悦任何“多想”的机会。

他确实做到了戏里戏外公私分明。除了最基本的合作，多余的关怀，一点也不给。

他以前也这样吗？

是哪里出了问题？

记忆很混乱。

许抒悦思来想去，得出结论：

他果然还是很在意她的想法。

虽然他不解释。但许抒悦相信那只是他们小情侣的把戏罢了。

边悸注意到了许抒悦的卡壳，也注意到她今天目光涣散状态不佳。再这样下去，怕导演会生气。他难得有机会坐在许抒悦旁边，势必要好好表现。于是非常仗义地接过话茬：

“还有生气。”

成功帮她吸引一众目光。

“男主角突然的疏远，让她生气。”他紧张畏缩地挺了挺脖子。

“不是这样的。”许抒悦提高音量，因为嗓子不舒服，听起来尖又细。

“不是的。”她稳了稳，缓缓道，“第三种情绪应该是，忐忑。”

“因为不知道关系要怎么发展，要不要发展，所以忐忑。但绝对不至于生气。”

最重要的是，生气听起来太弱、太自下而上了。她也高贵，她才不生气。

各自回到休息室。

许抒悦马上有戏，就坐在原地读剧本等待。空荡的室内，一切都很安静，很适合一个人思考事情。

一个眼熟的笔记本被轻轻放在她的桌角。

她高度集中的精神被打断，紧张得浑身一抖。一眼认出那是顾恂琛的。

抬眼，果然对上他的眼睛。然而人家矜持地移开目光，只简单说：

“看看我的思路，有助于对戏。”

许抒悦翻也不翻，重新垂下眼眸，假装感冒堵上了耳朵，听不见。

你装什么。

她心想。

下一秒，一个小巧的桃粉色包装盒跃入色调沉闷的视野。

薄荷糖。

薄荷糖？

他的嗓音如穿过远峰山林的凉风，灌入耳膜：

“天气热，不要贪凉。”

他走得很快，没入门口的亮光，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

一股难以言说的委屈涌上大脑。她扁扁嘴，眼眶热热的。

她撕开一颗糖。

桃子味的。

清清凉凉，漫上舌尖。

由内而外的清凉确实比外在的风要“安全”得多。

去他的安全。

凭他是谁。

为什么让执着都打碎，让尴尬不上不下，忐忑的心脏每一天都要跳出胸腔。

为什么她原本开朗又洒脱，无拘无束的快乐，如今多了那么多沉重的烦恼。

许抒悦抓过那盒糖，高高举起，想发泄。

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

报复他。

举起的手又收回。被攥住的纸盒有了委屈的皱纹。

她思考片刻，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打出一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