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抒悦看了看一览无余的酒店房间，衣服化妆品扔得到处都是，跟打过仗似的。

不能让他上来。

她握着手机，对听筒匆匆丢下一句“你别动。”挂掉电话，迅速在睡衣外面套上羽绒服。

想了想，她拉开羽绒服的拉链，脱到脚下，在里面套了一件保守的针织罩衫，又重新拉上拉链。

这一带星级酒店很多，不知道他怎么找到的具体位置。

北方的冬天，每个人都裹得一丝不苟，所以许抒悦从头到脚的伪装并不突兀。

顾恂琛还是一身黑，长羽绒服，即便口罩遮脸，还能看出眉骨的阴影优越。他立在酒店外辉煌的喷泉旁边，侧影隐在常绿树的浓荫里。

他一眼看见她，朝她走过来。

他怀里抱着一束粉嫩嫩的郁金香。

许抒悦一眼认出它是浅粉色系中的翘楚：

“命运女神？”

顾恂琛双手把花塞到她怀里，不看花，只看她欣喜亮起的眼睛：

“厉害。”

许抒悦将口罩拉下一些，蹭一蹭那些娇柔的花瓣：

“真美。”

雪地被清扫得很整洁，宽阔的街道两侧，行道树萧瑟地举着为数不多的卷叶，一帧帧画面随着车子的行进而回退，行人很少。

顾恂琛的司机把他们放在一处街角，起步驶离。

目的地是他们刚刚在车上讨论出来的。

好久没回母校了。她说。

许抒悦有穆菲的通行卡，进出很自由。穆菲退休前她总是常来常往。即便已经是凌晨，灯光幽微的地方被澄明的雪色映照，并不昏暗。

许抒悦没有谈过校园恋爱。

从前为了专业课和大小排练在校内奔波的时候，偶尔也会想，如果能有一个人陪着她，会不会好很多。只可惜电影学院的男生长得好看的大多有包袱，没包袱的又追不上她的脚步。偶尔有一两个条件优越野心也不小的，却痛恨她的光鲜，盯着她年级第一的位置眼红。

许抒悦实在搞不懂那些男生脑子里在想什么。干脆敬而远之。

如今时隔多年，以截然不同的身份重走这条路，她竟开始感谢当年步履不停的自己。

“这片湖叫琴语湖，因为在音乐学院的范围内，名字是他们院内投票出来的。我们也会叫它情侣湖，午休或者傍晚，这里成双成对的男男女女很多。”

顾恂琛放轻了脚步，意欲听她口气。然后又为自己没有分寸的占有欲恼怒。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曾牵着哪一位的手在湖边漫步。

她是那样耀眼的女生。

“要下去走走吗？”

许抒悦忽然问他。

“结冰了，晚上不安全。”

他婉言拒绝。

许抒悦没有坚持。

“这里是校友捐的图书馆。我们专业的学生平时常常泡在剧院里，所以去得不多。”

顾恂琛点点头。

他虽然是在国外读的大学，对国内本科生卷绩点卷保研的热情略有耳闻。似乎许抒悦并没有受到这样的磋磨，是不是这个原因，才保留了她热烈灵动的秉性？

“我们专业对学术的要求还是很高的，而且穆老师喜欢我多读文史，说读了可以培养气质。所以读研究生的时候，虽然在校时间不多，但我偶尔还是会从早到晚常驻在这里的。”

顾恂琛想起来那天在她家看到的书：

“所以你才会有黑格尔。”

许抒悦坦诚地眨眼：

“读不下去才会带在身上。想着坐飞机无聊的时候逼自己读一读。”

“我平时喜欢加缪多一些。”

荒诞又现实。很戏剧。

“不是，因为它随便从哪里开始都好读。”

顾恂琛笑笑：

“那是因为你聪明。”

许抒悦被捧得很高兴，她扬起脸，拉着他往前走。

移步换景，学校里的艺术气氛浓厚，建筑造型别具一格，镜面镂空的外墙设计交相投映。

许抒悦为顾恂琛介绍：

“这是声歌表演系的教学楼。考试周的时候常常有人拎着抱着各种乐器在中部连廊飞奔。”

她常常在楼下等成暮芸下课。

楼很高。从两幢分离又相连的建筑中间可以看到瑰丽的暮色从地平线处升起，溶于苍茫的藏蓝天空。

“那时候如果有男生搭讪，我就说自己在等男朋友。”

“所以他们都会相信。”

“他们当然不信啊，婉拒而已。我要是有对象，全校早就传开了。”

顾恂琛笑了笑：

“对此我深信不疑。”

他早就知道许抒悦是级花乃至校花的存在。

“这边也是剧院，我们学校有十六个剧院，比食堂还多。”

顾恂琛点头，艺术院校，可以理解。

“我的毕业大戏就是在中央剧院演的。”

提到毕业，许抒悦的声音明显地低落下去。

“旁边就是戏剧学院了，这里有一个会堂。”

许抒悦毕业那年，顾恂琛在这里发表过演讲。

她注意到顾恂琛并没有太大反应。他饶有兴趣地欣赏墙上的浮雕，好像从来没见过似的。

“你不记得了？”

他偏过脸：

“有点久了。”

两个人静了几秒。

台阶螺旋而上，顾恂琛站得比许抒悦高一级，为她挡住凌晨的冷风。

“顾恂琛。”

两个人挨得很近。他听见她的声音直接穿透他胸口。

或许我们的缘分会更早一点。但我又觉得，如果没有那么早就好了。

许抒悦在心里说。

毕业典礼那天遥遥一见，顾恂琛没有看清，或者干脆是忘了她的脸。

许抒悦早就在心里将这件事咀嚼了几千上万遍，但最终确认的时候还是有难以言说的心悸。

不过幸好，他还是站到了她的面前。

她牵他的袖口，领他离开这片空旷的风口。

沿街店铺都闭着门，招牌上的灯暗着。空无一人的商业街，人气不在的时候它原来是这样荒凉衰败的。

许抒悦不由自主地贴近顾恂琛的手臂。

这条路是越走越黑了。

“我们回去吧。”

她伸进顾恂琛的袖子里，想找一点温暖。

顾恂琛安抚地回握住她的手：

“那边有一家亮着灯，不去看看？”

许抒悦往他说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点鹅黄的灯光。

不知道是哪一位粗心老板，一晚上的电费要赔出去了。

许抒悦离开学校很多年了。就算是回来找穆菲，她也不再愿意往人多的地方走——走到哪都会引发围观，影响秩序她总是不好意思。再加上大学里的店面更新换代快，每个学期都不重样，她不想用太新的记忆把旧回忆覆盖掉。

但——

“呀！”

她发出小女孩一样的尖声：

“酸乳酪蛋糕？”

她认得那块旧木牌。

原来这么多年，这家店还开在这里。

甚至这个时间还亮着灯，多少是有一种命中注定的感觉。

顾恂琛为她推门，一阵清脆风铃声。

年轻的男声响起：

“您好，还营业的。”

他看见许抒悦，眼睛一亮，再看到她身后的顾恂琛，了然：

“蛋糕还有。请跟我上楼吧。”

阁楼里装饰很质朴，装饰用做旧木板，缝隙间芳香四溢。

酸乳酪蛋糕仍然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包容圆润的形状，表面是平整均匀的焦糖色。

听说店主是原先那对夫妻的儿子，大学毕业之后就继承了父母的手艺。

下午，他收到了一位舒先生的预约。让他今晚留空，时间是零点过后。他头一回听到这样奇怪的要求。一般来说，店只开到图书馆闭馆，也就晚上十点半，但对方开出的价格让他实在无法拒绝。

“包含了另外的保密费用。”

对方是这样说的。

刀片没入糕体，切面湿润松软，嫩黄柔滑。

许抒悦的心也跟着酥酥软软的。

之后，店主给他们留出了足够的二人空间。

阁楼环境半封闭，帘子合上，只剩一张简单的木桌，两人面对面坐下。

顾恂琛将一角切好的蛋糕推到许抒悦面前。

她拿茶匙在瓷碟的边沿轻轻敲着，忽然想起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

不是什么特产。而且许抒悦在公开场合很少提及。

除了——

她十个小时前在小号发的那条微博。

顾恂琛不自然地坐直。

要不跟她坦白算了。反正她总是要知道的。

告诉她他已经知道了她假装网友开他玩笑的行为。

而且很可爱，建议线下直接来。

可是。

她会不会怪他？

怪他早知道了但是瞒她那么久。

怪他窥探她的隐私和乐趣？

顾恂琛想到那些大胆发言，定定心神。

她应该不会想被揭穿。

于是他决心把坦白的事情再往后放放：

“要打听到知名校友的爱好还是很容易的吧。”

许抒悦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

她沉着脸，捏起茶匙，却陷入犹豫：

“芝士，酸奶，糖，随便碰一样我都会被我经纪人杀掉。”

顾恂琛坐她对面，看她为难发愁的样子。

还好，她现在眼里心里只有蛋糕。

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她最后十分节制地放下茶匙，双手放在大腿上端正坐好：

“我不能吃。”

“要不——”

她想出了办法：

“你帮我吃，然后告诉我是什么味道。”

她说完就后悔了。

顾恂琛也在组里，他一样需要体重管理。而且他看起来就不像是喜欢蛋糕的人，他这个人无聊得很。

再说，如果他拒绝怎么办？

甚至更过分，如果他尝了但是没感觉，这简直是暴殄天物。

或许在他眼里，它只是一个可吃可不吃的普通小蛋糕，并不漂亮，也不昂贵，但是她承载着许抒悦很多回忆。

说一千遍一万遍，她好恨。

恨她自己不是狂吃不胖的那一种。

她多想亲口尝一尝。

她曾经在通宵赶大戏的时候问过方茗，熬夜发胖和饮食发胖她更不能接受哪一个。

后者很严肃地告诉她：

熬夜是工作需要，她管不了。但是饮食必须严格控制。

顾恂琛已经拿起了勺子。

许抒悦连连：

“算了算了你别吃了。”

顾恂琛很听劝地放下勺子。

许抒悦：“你吃一小口？”

顾恂琛举起勺子。

许抒悦崩溃：

“不行你别吃了。”

顾恂琛第一次叛逆地略过她的意见。他还是对那块蛋糕下了手。

“怎么样？”

许抒悦双手搭在桌边，自下而上地把脸凑近他，想看清楚他的表情。

“不好说。”他淡淡地：

“我觉得你需要自己尝一下。”

他果然不喜欢。许抒悦很可怜地摇头，嘴唇扁扁：

“我不OK……”

他站起来，揉她蓬松柔顺的发顶。然后俯身，贴近她的脸，无限暧昧地：

“来我这里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