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

禾帆大楼的下面被车辆围得水泄不通。

有人群组织着围拢，举起了大幅灯牌，红字鲜艳骇人，写着“禾帆倒闭”和“禾帆停止霸凌雪藏”之类的文字。

粉丝没有在年会散场的车队里看到许抒悦，这是史无前例的事情。

她们一致认为是许抒悦合约要到期不续，

公司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她的璀璨星途复制到另一位容易操控的女星身上。这段时间以来，许抒悦几乎没有曝光，人气一下子跌落谷底，八卦频传，说她隐秘结婚生子的有，说她自杀被救的有，还有说她和唐冰一样要退圈了，只是碍于合约暂不能退，破坏公司给她接的所有通告，没有偶像道德。

“许抒悦无法复制！”

牵头的小姑娘带着哭腔大喊。

“无法复制！”

她身后的粉丝们跟着喊。

许抒悦坐在酒店露天阳台的椅子上，神情很淡漠。她合着眼睛，唇色粉而浅，像做了某种决心似的，她眉心紧蹙，不肯放松。玻璃栏杆不高，她的裙边恣意地在五月微凉的风中扬起，她想象自己是自由展翅的鸟儿，每一阵风都可以把她吹到任何地方。

楼层很高，她听不见楼下车辆疾驰鸣笛的声音，听不到人群的嘈杂惊呼，只能听到薄薄的空气擦过耳朵。这座城市的人们一定猜不到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要发生。

她仔细辨认自己的心跳，居然平静得一如往常。

她想到的不是即将到来的危险。那危险潜伏在凉夜里，而她主动一步步逼近，献祭一般，主动让它吞噬她，淹没她。

许抒悦最火的时候，有无数富家子弟、或高调或低调的各色大佬企图接近。他们或诱哄或直白地告诉她：女孩子在圈子里很不容易，有人倚仗会好得多。

但都被她婉拒。

许抒悦始终记得，有一回拍完杀青戏，投资人私下找到她，威逼利诱说要毁掉她。

“许抒悦，你现在正当红，当然得意，但是等你被大荧幕放弃了，被观众遗忘了，你还能傲到什么时候？”

红的时候是千万人拥护，众目睽睽之下，一天有十几个小时都在镜头前，镜头让她失去自由，但也在很大程度上保护了她。

那些阴暗的觊觎，无数次被炽热的爱意蒸发。

路就在那里，不清高有不清高的走法，清高当然也有清高的走法。无非是难走了些，玻璃碎片扎得她满脚都是伤痕，但她走到今天了。

但，许抒悦一眼望进深深的夜色。

唐冰用他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她，在这个圈子里，浮沉都由不得自己，她无法独善其身。她或许可以装作和圈子共生，对那些肮脏污秽的东西避而远之，尊重每个人的选择，但那仅仅局限于，她并不在乎。

可是她要怎么不在乎？

她的沉默、她的独善其身间接害了唐冰。或许还有林婳，还有很多人。

从顶峰走下来的时候，她要怎么保护自己安全着陆？仅仅靠祈祷那些命运的钝刀不会落到她自己头上吗？

许抒悦最终做出了选择。

Stella的钱总很满意许抒悦的识时务。答应她会约在一个绝对私密的地方。

熙棠。

顶奢酒店业无法撼动的存在，隐私度是它底层逻辑的基本密码。

许抒悦不止一次来过这里，她知道这里明面上的主人姓周，但背后的资本力量错综复杂，盘根错节。

时钟上的分针均匀优雅地走过表盘的三分之一，距离约定时间只有十分钟了。

许抒悦站在镶满灿金装饰的浴室台镜前，整理自己的妆容。

奇怪的是，她站在这里，明明感受到紧张和恐惧从她肌肤的每一寸透出来，但她并不害怕。

她反而想到那些无忧无虑的夜晚，在清桥的剧组里，大雪纷飞的夜晚，他风尘仆仆地赶来见她，向她讨一杯温水。在圣诞夜的巴黎，他说想带她走。

叩门的声音从她湿润的回忆里透出来。

许抒悦心一惊，攥紧了她冰凉锋利的护身符。

如果是钱，她不会敲门。

那会是谁？

许抒悦发现自己对顾恂琛的思念已经到了不可遏制的程度。一点点可以触发记忆开关的事情都让她沉溺，坚韧被软化成不堪一击的脆弱。

她那被筑起的心理防线一下子被击溃。

来自心里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告诉她，她不想在这里。

她赤脚跑出浴室，找到手机，拨了成暮芸的旧号码，食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没有拨出去。她厌弃地放下手机，把它丢到了地毯上，颓然跌坐。

她承认自己没有那么多的勇敢，做不了鱼死网破的决定。

距离她拜托前台报警的时间还有五分钟。

或许她真的会帮她报警吗？

冰冷的机械音传来，那人在外面刷了房卡。

许抒悦灵魂追不上躯体的天然反应，她起身背对房门，踩过大理石台阶和长羊绒地毯，赤脚踩在阳台微凉的地砖上，她抓住那低矮的玻璃围栏，离地悬空的姿势很轻盈，裙摆像蝴蝶振翅，在风中飞起来。

下面是一切如常的城市交通和平静流淌的霓虹灯光。

——

秦思佳的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她的领导：

“有急事，小顾董在不在？”

领导还在办公室看报表，被她弄得一头雾水：

“越级上报，哪有这样的规矩？”

秦思佳的第二个电话是用内部电话打给了熙棠的总经理：

“名单上的人出现了，你们是否有直接的通道向上汇报？”

总经理在海外出差，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你是说名单上的谁？”

秦思佳放下电话。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早已经下班好几个小时的总部大楼里，不知道该向谁求助。

“姑娘。”

有一个上年纪的声音从她旁边经过。

“走夜路不安全，小姑娘家还是早点下班回去。”

“不往错误的方向努力就是最好的选择。你还年轻，别熬坏了身体……”

秦思佳认出那是那天撞到他的老先生。

“您是否知道怎么才能见到小顾董？”

她问完，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该找的人都找遍了，她甚至无助到向一个看上去就很“不够层级”的老人求助。

连她的领导都找不到顾恂琛，她又怎么可能找得到他。她都不知道他在不在总部，说不定他早就已经飞往欧洲，不在国内了。

他确实摇了摇头：

“年轻啊，太容易认定眼前看见的，不愿意去质疑自己。很多事情明明可以有更简单不出错的方法，偏偏要兜一圈，反而偏离方向。”

秦思佳越想越觉得自己应该听许抒悦的，留在原地等她，大不了提前替她报警，说不定还真的能帮到她。

选择，她做的选择，真的是对的吗？顾恂琛真的想见到许抒悦吗？仅仅依靠一个名单？还是靠她对顾恂琛的猜想？无端的猜想可以和怀疑并论。

她确实没有十足的把握，既不知道许抒悦是不是真的需要帮助也不知道顾恂琛会不会伸出援手。

她泫然欲泣，靠在灰白漆的墙上。

她喜欢顾恂琛很多年，但她永远不知道他的所思所想。

秦思佳忽然想起来。

她振作精神，向赵存熙道了谢，匆匆去打第三个电话。

——

杜岚开着车，飞驰在城市街道上。

跑车漂亮的流线形状在风和空气里无比完美地滑过，所过之处都是一片惊呼：

“我看见三千万从我眼前跑过去了！”

杜岚抿唇，专心打着方向盘，加速很快。

他从后视镜看到他老板——同时也是他兄弟的表情。

“放心。周叔叔那边早就打好招呼了，今晚无论是谁，统一安排到另一幢的房间，主楼不许任何人进。”

男人的表情有些许烦躁。

杜岚小心翼翼地开口：

“赵叔只查到许老师她约了人在熙棠，你这贸然过去会不会不太合适……”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顾恂琛的表情已经从冷淡变成了冷酷。

杜岚在心里擦汗。心说他真是做得太周到，又要在意兄弟心情，又要在意兄弟面子。

咱好歹也是酒店正儿八经的顶头上司，深夜大动干戈封闭出入，就为了抓一个女明星。看来公关部门明天要忙翻了。

有电话接进来，恰到好处地打破了车里的沉默。

“歪？”

杜岚接起车内蓝牙。

“喂，您好，请问是顾老师的助理杜先生吗？是工作室的老师让我打您这个电话的，请问顾老师是不是方便跟我通话，真的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讲。”

“你哪位啊？”

杜岚一猜就知道是胆大包天的粉丝，这样的电话他一天要接到好几个，一开口都是工作室推的号码，工作室哪有那么闲，天天往外送电话。

他开着车，挂电话的动作没有平时迅速，听到女孩子急切地：“我是顾老师后援会会长，我今晚接到了重要的信息。”

她顿了顿：

“是关于许抒悦老师的。”

杜岚挂电话的手停住了。

同时他看见后视镜里的男人，坐姿端正了些。

——

许抒悦看准了楼下碧蓝的露天泳池，晚风轻柔地撩起她的长发。不知道泳池水够不够深，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准确地落入其中，窒息的清水仿佛已经灌入她的口鼻。

她轻巧地攀上栏杆，闭上眼睛。

没等她触到更多阳台外清凉的晚风，有人抓住了她细白的小臂，又用一只有力的手臂揽住她胸口，她整个人被拽回，扑进那人柔软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