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欣是在大三那年交的男朋友。
是文学系的男生,斯文高挑,容月形容他一身的书卷气。
谭欣接受他的原因很俗套:大冬天的夜里,随口说了一句想吃烤红薯,他披着一身的风霜买来了。
容月对此不做评价。
“阿欣,你可以骗所有人,但是你切记,不要连自己也骗了。”
她只是在谭欣向她介绍男朋友的席间,趁那男生上洗手间时,抿了口酒对谭欣不咸不淡道。
谭欣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随即又笑道:“人总是要往前走的,阿月。”
从餐厅出来,容月同两人道别后独自往一处僻静小径而去。
她从兜里掏出烟散给了候在那里的男人一根。
“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冯叶裹在一件黑色机车服里,吞吐间烟云模糊。
一支烟将将燃尽,容月才开口:“待多久?”
“待会的飞机。”
得到答案的容月沉默下来,只是又点了一支烟。
她明白漫漫长河,总是会有人来了又走。
成长总是伴随着道别的,大家都有自己追求的远方。
人来人往,漂泊久了的孤舟难免渴望抓住一些什么东西。
只是...
容月看着消散的烟雾,自嘲地摇了摇头。
冯叶伸手打了个响指将容月的思绪拉回来。
“你知道我这一路,最难忘的风景是哪里吗?”
“嗯?”
冯叶的信一封又一封,三年间踏遍了大江南北。
从南边的枝繁叶茂,到北面的银装素裹。
容月不是没有随着冯叶的脚步,在假期时出游寻觅他信里的美好。
只是时间有限,走的不多。
而冯叶笔下的处处都各有风姿,容月一时猜不透冯叶会觉得哪一处的风景最难忘。
“每一次在机舱往外看的风景。”
“那么多次,没有最特别的?”
“没有,每一次都难忘。”
容月才想说什么,就听冯叶又继续道:“因为每一次我都在想,也许没有下一次了。”
冯叶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淡漠,仿佛讲的是什么家常。
但是容月指尖的烟忽然怎的都夹不住。
她知道冯叶口中的“没有下一次”不是简单的“没有下一次旅行”。
某种程度上,她和冯叶的处境是最相似的。
冯叶双亲俱亡,无挂无碍。
容月何尝不是自从搬出那个所谓的家后,再也没有感受过至亲的温暖。
一样的漂泊在外,一样的无根无依。
某些时刻,容月甚至能共情冯叶选择出走。
余寒之于冯叶,大抵类似谢燕回之于她。
哪怕剥开情爱那一层,都还有最根深的依赖。
这种依赖并不是说,非要在一起。
只是最脆弱的一面能够赤裸裸地展现在这个人面前,最不堪的一面能够被看见,被接纳。
人性经不起细看,更遑论满目疮痍袒露出来,仍然拥有一可以依偎的人在身边。
容月明白他的,冯叶知道她能明白。
但他们从未挑明。
“所以每一封寄给我的信,都可能是你最后的遗书。”
“嗯”
“还有下一封吗?”
容月艰难地咽了下口水,才问道。
冯叶没抬头,但是能清晰地感觉到容月的目光灼灼。
她既在期待肯定的答案,又不愿意开口左右他的选择。
容月知道开口有用的,冯叶听得进去。
只是她...
“阿叶,任何让你更轻松的选择,都不为过。”
她不愿意。
容月不愿意自己成为冯叶挣脱枷锁的羁绊。
“我不想讲什么大道理,只是作为朋友,我希望你能够摆脱痛苦。”
“如果你决定了...”
理性与感□□织,磨得容月深呼吸了几口也没能说下去。
冯叶没作声,只是抬脚将地上的烟嘴碾了又碾。
“能不能,为了我活下去呢?”
闻言,冯叶错愕地抬起了头。
“其实我很多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活。”
“我厌恶这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但是有一小部分留住了我。”
“只是事实上,我也不确定留住我的那一小部分是否真正需要我。”
“你我,我们这样的人。感到被需要才能坚持下去的。”
“因为你失去了留住你的那部分还能够坚持到现在,所以我才有勇气面对那么多个崩溃的日夜。”
“我不知道,如果你离开了,我还能不能接受这样摇摆不定地内耗着,日复一日。”
“我知道这对你而言也许非常不公平,但是阿叶,我没办法。”
一番话尽,容月已经泪流满面。
冯叶从未如此直白地窥探到容月的痛苦。
她总是对自己的苦难保持缄默,却永远在宽慰和操心其他人。
容月没有说错,他们是同类人。
就好像冯叶哪怕是面对余寒,也不能如此直白地剖析自己的痛苦。
但是面对容月,他可以。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感同身受,那么他们彼此之间的距离是最近的。
冯叶无法想象,容月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
才能对他说出这样的请求:背负着我活下去的希望再坚持一下。
自始至终无法自我承认生命价值的人,却愿意为了留下另一个人而开口,希望以自己为理由乞求对方留下。
天色渐晚,夜色中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
直到暮色沉沉,才听到一句“好。”
那趟航班,冯叶终究是放弃了。
次日,东方既白在公开博客里破天荒地首次留言道:冬天来临时,我下定决心不再痛苦。意外的,有只手冻得通红也朝我伸了过来。于是我开始期待来年的春。
一言激起千层浪,当天这篇博文便被顶上了热搜。
舆论之所以这么激动,是因为东方既白作为摄影圈出了名的鬼才,从来只发照片不留文字。
关于这位横空出世、没有一点背景背书,却凭借着独特的摄影风格,仅仅发布了几条博客便火遍全网的博主。
层出不穷的猜测从未休止。
有说他应该是家财万贯的无忧二代,也有人猜测他是财帛不过一二只是脚步自由的流浪艺术家。
东方既白对此从未回应过,只是单纯地更新博客。
清一色的只留下照片便再没有只言片语的人,竟然有一天会破天荒的留下文字。
网友惊讶之余,也纷纷开始猜测伸出这只手的人是什么身份。
爱人?朋友?亲人?
容月有个室友酷爱摄影,吃饭时与她们提及此事。
“我觉得是爱人,亲人和朋友触及不到这么深的内心。”
“可是,往往以为最亲密的另一半,是会因为顾虑而有所不说的。”
“爱人都不能言说的话,那还爱什么人呀?”
“我觉得是朋友,朋友没有利益牵扯,只是纯粹的爱。”
“亲人啦,朋友之间没有利益交换,谁会愿意浪费自己的时间精力?”
“容月,你怎么不说话?”
三人你一言我一嘴讨论得正起劲,容月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埋头苦吃。
挑起话头的女生见各有其道,便要容月开口判个明白。
被点名的容月不慌不忙地抿了口可乐才开口道,“是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