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兼也同时认出了他。
大燕实行科举制度,即使是平民学子,也可通过考取功名而迈入仕途。科举共有三级,即县试、乡试、会试,分别在各县、各道首府及未央京举行。凡通过乡试者,便有“举人”名号,具备被擢选为官的资格。
但是,即便具有资格和学识,也不意味着就可顺利参加所有考试。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往年总有一些学子因为家财微薄,无力到外地考学,平白被耽误了前程。
薛扫眉掌家之后,出于爱才之心,开始拿出银钱资助有潜力但因家贫而无法参加乡试的学子。凡家中别无劳力、自身年龄符合要求的秀才,便可从薛家领取相应的津贴,以支付到碧霄府考试的盘缠、房租和杂费;若有才学出众而被名师收徒的,更可另外支取束脩。为惠及更多学子,薛家规定,每人至多只能领取三年津贴。
目下捂住面庞的那人,正是曾受过薛扫眉资助的秀才。
去年夏天时,那秀才已领足了三年津贴,却未考过当届乡试。不知出于什么底气,他竟腆着脸找上门来,“菩萨”“姐姐”地一顿嚷嚷,说自己身娇体弱,无法劳动,想令大姑娘再赞助一程。当时薛兼和阿橘都看不过眼,想要狠揍他一顿,可薛扫眉却命人从库房中找了几串钱,轻易将他打发走了。
阿橘原本不明白大姑娘为何如此忍让,直到数日后听说那秀才在赌坊使用□□,被人差点剁掉手指,这才恍然:薛家各商铺往日偶尔会错收□□或已不可流通的旧币,薛扫眉正是从中选了一些给他。那秀才后头还想再闹,可没有人愿意相信一介赌徒的指控,只好作罢。
正所谓“升米恩,斗米仇”,此人白白从薛家领走三年津贴,竟因勒索不成而怀恨在心,如今主动充当给薛家泼脏水的主力!
阿橘义愤填膺,略去薛扫眉设计他出丑的一节不提,高声将此人忘恩负义的行径公之于众,末了总结道:“我呸!当日领钱时,你怎么不说我们大姑娘是克星?要她真是克星,你被克了三年,难道还有命在这里造次?”
无赖秀才已被骂得蔫了手脚,垂头不语,而那领头的男子犹在嘴硬:“她怎么不是克星?大家难道忘了薛家当年的灭门案?那么多人都死了,就剩薛大姑娘一个人,她的命得有多硬啊!我等今日,不过是来替全城百姓除除煞……”
话没说完,他的嘴已经被浓稠血液糊住。蓦然嵌入的腥气,激发出一阵剧烈咳嗽。
是薛兼,忍无可忍地抄起另一桶狗血,自上而下将他浇了个透。
“我不欲再多费唇舌。我们大姑娘早前吩咐过两句话,我只说一遍,请诸君记好罢。
“第一,薛家的门,无论哪一扇,都是用上佳楠木打造而成的,想来破坏,先掂量掂量自己能否赔得起。
“第二,有望终结本次疫情的医圣秘方里最关键的一味药,只有我们薛家出得起,这方子已开始在南屿施用,不日就能看到效果。我们大姑娘为制药拿出了家传宝物,但也不是什么冤大头。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想毁谤薛大姑娘清誉的——譬如今日这些人——无论后头遭遇什么,恕我薛家不给供药。请大家考虑清楚,是无端出头重要,还是自己的命要紧。”
薛兼恩威并施地说完这篇话,扬长而去。
阿橘下意识地跟在他后头走了两步,忽然想起自己是薛扫眉派来刺探的,本不该贸然出头,顿时有些忐忑。幸而,一向严肃的薛兼没有训斥她。他知道阿橘会去向薛扫眉报告战况,轻易将她放走了。
薛宅后门再次关上,围观的人潮渐渐散去。片刻之后,那森严的门户重又开启,出来几个精干家丁,掌着灯烛,将地上横流的两滩血渍冲洗干净。
同那血水一般,夜晚围观了这出闹剧的人,也顺着四通八达的石板路面消散,有意或无意地将信息传遍各处。
***
翌日一早,玉霓裳便从客人那里听说了几个时辰前发生在薛宅的这出闹剧。
她不动声色地周旋完一程,立刻找到时机退出雅间。回身用脊背将门带上的一瞬,那对玉霓裳来说有如剑之于侠客、非必要不可离身的老练笑容,在芙蓉面上冷凝成霜。
唤来龟公老齐,玉霓裳森森然地发了话:“你去查查那几个去薛宅洒狗血的泼皮,找人给他们点教训。哦,那个恩将仇报的穷酸秀才,要特别关照一下。他既然下过赌场,就不可能罢手。之前没被砍掉的手指,在他手上多长了一年,也够本了。”
菩萨蛮是寻欢作乐的地方,红尘是非搅作一团。玉霓裳吃这碗饭许多年,自然在桌面上下都有些资源,所以此前薛扫眉才将招揽江湖人士葛三的任务交给了她。
只不过这一回,玉霓裳发出的号令,并非受人指使,只是发自内心。
她听喝醉的客人卖弄说过《战国策》里的故事,“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杵;布衣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 (注1)。作为世人定义的下九流中的一份子,玉霓裳对自己能否被姑且称为“匹夫”尚不确定,但她此刻非常清楚,她想让那些道貌岸然的卑鄙小人,付出血的代价。
老齐极少见到玉霓裳毫不掩饰地发狠的样子,收拾起惊讶表情后,便以此为契机,顺利溜到可向陆缥传递消息的时来春茶馆。在那里,他不负所托地办好了玉霓裳所交代的事情,又自然而然地多待了一盏茶时间,与茶馆老板相谈甚欢——
当然,不光是用嘴谈,还用血滴子内部的手语谈了:老齐将玉霓裳的近况和嘱咐,原封不动地透露给了同侪。
虽然据老齐观察,陆缥对薛扫眉和玉霓裳的敌意已不似之前那般浓烈,但他仍坚持如期向陆缥报告,哪怕是在瘟疫肆虐的当下。
原因很简单,老齐想找回失踪的玉璇玑,而陆缥是他所能接触到的、有望实现这个目标的唯一助力。所以陆缥交待过的所有事情,他都会去做,不管这些事情看上去或者实质上重不重要。
老齐想得出神,未加留心,去拿茶杯时被烫得缩回了手。
坐在老齐对面的同侪示意他去看那被高温蒸出的一缕雾气,话里有话地叮嘱道:“得当心!”
“可不是么?”老齐回过神来,也话里有话地附和。
二人相视一笑,共饮一杯,就好像最最普通的茶客与老板。
***
与此同时,质地相同但盛大得多的水雾,正氤氲蒸腾于南屿莲华寺的山门之前。从寺中抬到这里的数口铁锅上方,白汽翻滚奔涌,远观竟与鼎盛香火造就的烟雾别无二致。
瞿准将不同重量的紫檀木块和白盐,依次投放到各个锅具之中,再以燃着的线香为记,分时段取出药汤,标记好后放在一起。半个时辰之后,淡茶、橙红、深褐、紫黑,从淡至浓、从浅至深的各色药汤,足足摆满了一整张八仙桌。
没办法,师父笔记中的方子太过于粗略,除了有效性需要验证外,还需考虑一个更基础的问题——药剂是否有毒。时间紧迫,想尽早测出毒性与药性的平衡点,唯有参考成分类似的普通药方的熬制配比与时间,然后以身试药。
瞿准环顾四周,一张张疲惫的面庞,次第映入他眼帘。以人为镜,他在这些已与他共同奋战了多日的乡民的瞳仁之中,看到了自己的面目;他们脸上,也镶嵌这着与自己同样的坚毅表情。
不成功,便成仁!瞿准打定主意,伸手探向颜色最深、汤色最浓的一碗。
他的手在半空中被截住了。
“瞿扁鹊,你现在是我们的主心骨。危险的事情,你不能做。”
阻拦瞿准的人,是不久前才失去所有家人的于大哥。他的眼睛已经全然干涸,声音业已嘶哑,像一截无根枯木。两日之前,他从郊外的火化场跟随瞿准回到诊区,便开始不眠不休地干活,仿佛担心自己一旦停下手脚,就再也站不起来似的。
于大哥是庄稼人,就算连日辛劳,也比文弱的瞿准有力气。他不由分说地钳制住瞿准,用另一只手抄起药碗,将散发着奇异香气的苦涩药汤一饮而尽。
他的举动激励了其他人。在瞿准被完全压制的抵抗下,他们沉默着将所有药汁全部饮尽。露出瓷白底色的空碗被陆续放回桌面,由它们逐渐拼凑出的形状,神似一朵未经雕饰的盛开白莲。
匡护禅师远远看到,不由得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陆缥在禅师身边,也目睹了方才发生的一切。
天刚擦亮,他便将紫檀木运送过来,随后按照瞿准的指示,将木材处理成小块。两人各司其职,都在与时间赛跑。等陆缥劈完所有的五块大料、回来找瞿准时,如他所见,试药的第一阶段已经完成了。接下来一两天,若试药者没有出现中毒反应,他们便可将药剂供给病患了。
陆缥第一次莅临这个由瞿准管理的诊区。说是诊区,其实只是在普通平地上用树枝和麻布搭起的数个帐篷而已,只不过里边躺着的,是整座岛上病情最重的一批人。奇异的是,这里并未被惨叫和哭嚎包围,而是出奇的肃穆。也许是生死更迭太过频仍,激烈的情绪无处滋长,已被如战鼓般密集的脚步声重重封印。
陈相如紧跟在陆缥身后,似乎被意料之外的安静氛围感染,也沉默下来。
匡护禅师在前面引路,向他们介绍诊区——瞿准和张扁鹊都忙着救人,王县令也已折回县衙,继续处理手头因疫情而矛盾遍布、堆积如山的庶务,眼下只有上了年纪的禅师有空陪他们周旋。
这处平地隶属于莲花寺,疫情开始不久,寺中僧侣便在瞿准的指挥下搭建诊区、收治病人,而后又有更多身体还算康健的乡民加入进来。对于收留的重症病人,瞿准先用银针封住穴位、暂且止住吐泻,再灌入大量盐水和汤药,改善脱水症状。他的这套方法已先后救活了数十人,但鉴于新的病患层出不穷,想逆转形势,还远远不够。
末了,老禅师念了声佛号,缓缓道:“说来也奇了……许是佛祖庇佑,不仅我寺中僧众无一人染疫,就连那些将亲人送来诊治、借住在寺中的人,亦是如此。”
说者无心,但陆缥听了这话,却心念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