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拙看他这副样子,挠挠头叹了口气:“我最后一次见你父亲,是在一楼的花园,当时我刚被那老淫棍欺负完,坐在长椅上抽烟。他问我为什么要卖固心这种害人的药,我说为了给弟弟治病,这个来钱快,动动嘴,动动屁股就行。他沉默了一会儿,问什么病,我说先天角膜混浊,需要做眼角膜移植手术,他问做了吗,我说还在排队,快了。他说协和眼科中心曾主任是他同学,可以安排他做,我说谢谢。他问我不卖药会做什么,我说卖身吧。他笑着敲我的头,说赤药早晚有一天会被查封,让我另谋他路,说我模样好,可以考考电影学院什么的。我说要当模特,他说也行,反正别跟药沾边。你父亲走的第二天,我弟弟的手术顺利完成,曾主任给做的,我要请他吃饭,他说你父亲请过了,然后背过身抹眼泪。”
“我是在报纸上看到你父亲畏罪自杀的消息,那时我已不在赤药。跟你一样,我也不相信他会杀人,可公安局抓人,检察院起诉,法官宣判,不明真相的群众认定了他是杀人犯。可惜我只是个卖药卖屁股的狗腿子,不知道他们究竟对你父亲做了什么,也帮不上什么忙。唐捐,我敬你父亲是个人物,如果日后需要上庭作证,我义不容辞。”
一席话,让唐捐冷掉的心慢慢回温,抬头跟辛拙对视:“可你一旦作证,自己也要承担法律责任,事业肯定会受影响。”
辛拙笑了:“你心这么软,你父亲的案子是铁定翻不了的。你必须让自己的心狠下来,要自私一点,凡事多为自己着想,别老担心这件事会对别人造成什么影响。就像你刚刚说的,你要拉所有人下水,我亦逃不掉,我也从来没想过逃。当年为了钱,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万事皆有因果,到了还债的时候了。你也甭担心我会怎么样,这公司是廖宗明的,我CEO只是挂个名,也没想在这待一辈子,网上现在炒我睡粉,我刚好歇一阵子,你什么时候需要我出庭作证,我趁机刚好就退了。”
唐捐在心里苦笑,老东西也说他心里装了太多人,斗不过陆向民,他信誓旦旦说斗不过也要斗,如今看来,这条路太难走,陆向民行事风格极其谨慎,让人琢磨不透,自己好像踏进一片未知的沼泽地,深一脚浅一脚,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踩空。
“你这么做也是为了报复魏郁吧?”唐捐缓过神后脱口而出。
辛拙嘴角一勾,看向唐捐的眼里满是笑意,随后笑脸变冷脸,黑色的双眸浸满狠意,身子往唐捐那边一倾:“终于回过味了,没错,我就是要让他身败名裂,最好跪在地上求我放了他。要么说你父子俩是我的救星呢,我正琢磨怎么把他拉下神坛呢,你就回来了,真好,你打算什么时候举报他?”
听辛拙这么说,唐捐心里能好受些,如果真一门心思说帮他,他还真受不住。
“等国家监察委员会成立,现在没人能管得了魏郁,举报他也无济于事。”
辛拙眉眼往下一耷拉:“那什么玩意儿?什么时候才能成立啊?”
“年前应该会成立,我也不确定。”
“咱们能加把力过年前就把魏郁那老淫棍送号子里不?”
唐捐笑了:“我尽力。”
辛拙也跟着笑:“那我也试着找找还有没有别的证据。”
唐捐点头,继而又问:“你真把粉丝睡了?”
辛拙一个白眼儿:“律师也这么八卦呀?”
唐捐微笑:“好奇问问。”
辛拙定定神,回他:“一个敲诈勒索的惯犯,你情我愿打了一炮竟然要一千万的封口费,人我已经送给警察叔叔了,还没来得及发通告。”
唐捐端起早已凉掉的梨汤一整杯喝完,笑着摇头:“那你看人的眼光真一般。”
辛拙点头表示认可:“以后还要多向你学习,怎么才能让大佬念念不忘。”
唐捐心尖儿一颤,扭过头看窗外,半晌没应。
唐捐花一周的时间完成了一个月的KPI,最近没案子,就在所里瞎忙活,帮组里的其他同事论证观点,在言乔组织的每月一讲中分享自己的辩护经验,陪邱晔这个刚刚获得独立出庭资格的大律师走访证人,调查现场,会见当事人,每个环节他都严格把关,有问题当场提出来,不让邱晔再犯。
这天刚从法院提交完证据,邱晔拉着唐捐说要请他吃饭,母亲刚转的账,说庆祝她获得独立出庭的资格,也嘱咐她一定要好好感谢唐捐。
唐捐崇敬不如从命,没拒绝小徒弟的盛情邀约。
吃饭的地方在法院附近的老上海饭店,门匾上红底白字,始创1875年。两层小楼,青砖红柱,进了门才知一方天地,方方正正,大厅有散座,二楼有雅间,窗外的天井种满了翠竹,喜鹊在枝头叽叽喳喳。
走廊上工作人员端着菜品往屋里走,唐捐收回探索的目光,拿勺子从鸭肚子里给自己盛了半碗不知名的东西,邱晔说这是上海名菜八宝鸭,一定要尝尝,嗯,挺好,感觉吃了一口酱油放多了的虾仁炒饭。
邱晔拿公筷给他碗里夹了一整块的松鼠桂鱼,笑着说:“张律说你爱吃鱼,专门给你点的,尝尝味道如何?”
唐捐咂巴着嘴里的酱油味,心脏一跳,老东西怎么知道自己爱吃鱼,他正纳闷着,身后飘来熟悉的声音:“唐律师在相亲吗?”
还好东西没进嘴,不然毁了一桌子的好菜,他转过身找人,那人拄着拐杖出现在身边,带着一张笑脸,确实瘦了。
只是没等他回话,邱晔就替他接了话茬,站起身冲戚柏舟点了下头:“尧庭刑辩二组邱晔,唐律是我师父,戚总别多想。”
戚柏舟没应她,目光落在唐捐身上,眼里的笑意加深:“那唐律师介意拼个桌吗?前台说满座了。”
唐捐心里嘀咕,满座个鬼,靠门那两位置是等着上供吗?
唐捐还是心里一套嘴上一套,转过脸跟路过的服务员吆喝一声:“劳驾您再添把椅子添副碗筷,谢谢。”
服务员应声而走,很快就搬来一把椅子,碗筷随之来,临走前问还是不是老三样儿,戚柏舟说再加碗桂花红豆酒酿丸子。
十来分钟,戚柏舟点的东西一一上齐,小四方桌满满当当,都快装不下了,戚柏舟把酒酿丸子放在唐捐手边,说跟陈妈做的味道差不多,让他尝尝。
唐捐接过勺子客客气气回了句谢谢,邱晔捂着嘴直咳了两声,抿了嘴说对不起。
戚柏舟抽了两张纸巾递过去,指了指她的嘴角,邱晔脸唰地一下就红了,他师父倒一脸无所谓,埋头只给嘴里塞丸子。
“邱律师觉得你师父这人怎么样?”戚柏舟拿了勺子给白瓷碗里舀汤,舀到一半把把脑袋凑到唐捐跟前儿,问他吃不吃肥肠?
唐捐心一跳,抬头跟戚柏舟撞了个正着,鼻尖碰鼻尖,嘴巴差一寸也撞了上去,他呼吸一滞,盯着人看了半晌身子才想起来往后撤,戚柏舟把他的慌张跟无措尽收眼底,笑着又问了一遍。
唐捐清清嗓子,搬出北京人挡枪:“北京人哪有不吃肥肠的,肯定吃啊。”
他突然彪高了音量,邱晔想,或许她应该走了,当电灯泡实在太尴尬了,可还没吃饱啊,不行,吃饱再溜。
戚柏舟笑着把盛好的汤放在唐捐手边,还是那个温柔的调调:“这是肠肺汤,润肺止咳,尝尝看。”
唐捐深呼一口气,碗里的东西白不唧唧,香味随着热气往鼻子里钻,他舀了一勺喂嘴里,嗯,汤汁浓郁,大肠软糯,猪肺入口即化,改天带祁老跟徐笙来吃。
“怎么样?”戚柏舟没动筷,盯着唐捐问。
“挺好喝的,谢谢戚总。”
戚柏舟低眉,嘴角是止不住的笑意,继而抬头看着唐捐:“陈妈也会做,味道比这还好,你什么时候来戚園,我让她给你做。”
唐捐手里攥着勺子,笑着回他:“我与戚总不过点头之交,没资格去戚園,您点的蟹黄面该吃了,凉了就腥了。”
唐捐的话每个字都往人心上扎,戚柏舟也早已习惯,拿了筷子搅碗里的蟹黄面,转过脸问邱晔:“我刚刚的问题邱律还没回我呢?”
邱晔刚吸溜一口葱油面,戚柏舟的问题在脑子里晃悠了半天,咽下嘴里的面,一本正经回他:“我师父不仅模样儿好,性格也好,待人和善,业务能力也强,谁要是嫁给他啊,绝对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邱晔小嘴一张就是夸,唐捐抬手遮住大半张脸,另只手指甲又一次戳进肉里,早知道回去吃泡面了,吃什么上海菜。
“那你们律所有人追他吗?”
邱晔单手撑着下巴思考,大眼珠子滴溜溜转,半晌才应:“暗恋的倒是有一堆,可没人敢追啊,我倒想尽快有个师母呢,可惜我们张......”
“邱晔,吃饱了就去结账,等会儿还要去会见当事人。”
邱晔正说到关键处被她师父厉声制止,张大嘴一脸懵:“没说要去会见当事人啊,还没约呢......”
唐捐板着脸,不怒自威,邱晔吸溜完最后一口面就撤了。
“没想到唐律对徒弟还挺严。”右手手背刚刚溅了点蟹黄,戚柏舟拆了湿纸巾擦手,指甲缝也没放过。
唐捐端起碗将剩下的肠肺汤一饮而尽,凉了,咂摸出一点腥味来,舌尖扫过嘴角的残汁,跟不知何时又盯着他的戚柏舟对上眼:“祁老说严师出高徒,他就不够严,所以才出了我这么个废物点心。”
“还没听你弹过曲呢,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
唐捐摇头:“十多年没弹了,手生得很,去年冬至兴起弹了一曲,把鸡都吓跑了,可不敢在您面前卖弄。”
“你给张万尧弹过曲吗?”
戚柏舟眼睛亮亮的,盯着唐捐心里头烧的慌,他身子往后一撤,说没有。
戚柏舟笑了:“那就好。”
唐捐手机嗡嗡响,他拿起瞄了一眼,师父,账结了,我先走了,你跟戚总慢聊,拜拜,附带一个坏笑的表情包。
“我吃饱了,戚总慢用。”
唐捐拿了外套手机就想溜,刚起身就被戚柏舟抓了手腕,怎么也甩不开,他拧着眉喊了声戚总。
戚柏舟还是不松手,眼神异常坚定。
“我错了。”
戚柏舟的声音并不大,差不多只有他俩能听见,可姿势过分暧昧,还是吸引了不少旁观者的目光。
唐捐皱眉,右手使了吃奶的劲才把戚柏舟那双手掰开,沉了一口气,压低声音,出去说。
戚柏舟应了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