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长假结束的第一天,张万尧一大早就把唐捐带去了最高院,法官办公室里,唐捐第一次见到了父亲案件的卷宗,装在一个档案袋里,一共三十八页。
“可复印可拍照,二位请便。“郑戬坐在办公桌后面,手边也是一沓卷宗。
唐捐掌心盖在冰凉的档案袋上,大脑一片空白,这是常在梦里出现的场景,在梦里,档案袋上的绳子不管怎么绕都解不开,此时心脏被一双大手死死抓着,指甲戳进血管,疼意蔓延至全身,张万尧的老烟嗓把他拉回现实。
“瞎琢磨什么呢,赶紧打开啊。”
唐捐把档案袋翻了个,大拇指跟食指的指肚轻轻捏起白线,一圈两圈三圈,开了,
心脏顿时一紧,两手悬在空中不停哆嗦。
张万尧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把拿过档案袋,从里头掏出卷宗,打开,翻到第一页放在唐捐眼前:“赶紧看,看完我去复印。”
唐捐点了下头,目光落在案卷上。
首先是案情介绍,1999年腊月二十一,也就是2000年的一月二十七号晚上十点半左右,东城公安局刑警队接到匿名报警电话,在东城区正在建设中的石子桥公园发现一具男尸,浑身是血倒在血泊里,半个小时后,支队长贾贤,侦察员程伟,赵旗,法医室主任谢庭到达案发现场。
经过初步勘查,在现场发现一把长达1.2米的黑色大砍刀,刀身布满血迹,把手处是一枚带血的掌纹。因案犯现场地处正在建设的公园人工湖旁边,工人较多,采集到的脚印杂乱无序,没有价值。
在死者李拓身上也没发现任何挣扎打斗痕迹,衣着整齐,致命伤在颈部,即颈动脉破裂死亡。
通过走访李拓的社会关系,支队长贾贤认为唐辙是本案的犯罪嫌疑人。
腊月二十二早上六点半,贾贤带着程伟跟赵旗在嘉惠苑带走了唐辙。
审讯从早上八点一直审到凌晨两点,贾贤负责审,程伟负责记录。
贾贤:先说一下姓名,出生年月。
唐辙:唐辙,生于1962年1月30.
贾贤:昨天一整天你都在哪儿?在干什么?
唐辙:在医院,看诊,八点到医院,凌晨两点回家。
贾贤:中途有离开过医院吗?
唐辙:没有。
贾贤:一周前,也就是腊月十三,李拓曾携带一把黑色匕首在桑蒲医院刺伤了你的右臂,从那之后,你有没有跟他或者他的家人见过面?
唐辙:没有。
贾贤:那你的家人是否有跟他或者他的家人见过面?
唐辙:没有。
贾贤:腊月十三那天,他为什么要刺伤你?
唐辙:这你要问他。
贾贤:他死了,我他妈问鬼去啊。
唐辙:那你凭什么质问被害人而不是施暴者?是他伤的我,不是我伤的他。
贾贤:他现在死了,你活着。根据我们的调查,他为人老实憨厚,近期只有跟你产生过冲突,腊月十三把你刺伤后他一直在躲避警方的调查,昨天晚上十点被人发现死在石子桥公园,我们现在有理由怀疑是你怀恨在心,因此杀害了他。
唐辙:什么理由?
贾贤:你想要报复他,所以杀了他。
唐辙:那是你想,不是我想,有证据吗?
贾贤:我们还在调查,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你不能离开这里。
……
第二天的审讯从下午两点一直审到凌晨三点。
……
贾贤:唐主任,别撑着了,我们在凶器上提取到了一枚掌纹,经鉴定,跟你的右手掌纹吻合,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唐辙:我没见过凶器,也没碰过凶器,上面怎么会有我的掌纹?
贾贤:你甭在这儿跟我装蒜,你没碰凶器那上面怎么会有你的掌纹?
唐辙:这得问您啊,贾队长。
贾贤:我们知道你唐主任名声大,是个体面人,杀人这件事说出去是不好听,可咱国家是法治社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道理我想您应该是懂的,这眼看就要过年了,老老实实认了,大家都开开心心过个年,您说是不?
唐辙:我要是认了,还能过得了年吗?
贾贤:瞧您这话说的,法律也有温情嘛,你放心,只要你肯认罪,我保你能过得了这个年。
唐辙:我没杀人,不认。
贾贤:这可就没意思了哈,大家都是有家有口的人,我这儿可都跟你耗了两天了,你一句实话不肯说,我这都没法回家跟老婆孩子热炕头。
唐辙:我申请辩护律师,我要找张万尧。
唐辙被捕后的第三天。
案宗上显示,当天下午两点,张万尧在会见室跟唐辙见了面,具体内容不知。
唐辙被捕后的第四天。
审讯从早上九点审到凌晨三点,唐辙签署了认罪协议书,按了手印。
贾贤:你为什么要杀害李拓?
唐辙:因为他伤害了我,我要报复他。
贾贤: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预谋杀害李拓的?
唐辙:被他刺伤的第二天。
贾贤:作案工具在哪儿弄的?
唐辙:路边捡的。
唐辙被捕后的第五天,贾贤程伟带着他去指认案发现场。
唐辙被捕后的第六天,张万尧申请会见,具体内容不知。
唐辙被捕后的第七天,畏罪自杀,尸体在大火中化为灰烬。
唐捐翻到法医鉴定那里,没看到父亲的尸体,只有解刨台上一团黑色的灰。
唐捐脑袋一沉眼看就要倒下去,张万尧一把揽过他的肩膀,说不看了,先复印。
唐捐摇头晃脑,说要看,要看完。
郑戬听到声音抬头,直捏眉心。
庭审记录中,出现频次最高的,就是唐辙签署的那份认罪书,时隔快二十年,唐捐再一次看到父亲的字,黑色正楷,刚劲有力,跟他在处方单上写的一样。
整个庭审只占了两页,没有证人证言,只有父亲的口供跟他的认罪书,和一份指纹鉴定专家的鉴定书。
更离谱的是,张万尧全程无异议,父亲的裁判文书中说,辩护人拒绝提供辩护意见。
法官宣布父亲涉嫌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因其畏罪自杀,案件终止审理,母亲服从判决,不上诉。
合上案宗,唐捐抬头问郑戬:“请问郑法官,这个案宗是否被人动过?”
郑戬深呼一口气,看了眼师徒俩:“我跟二院的庞法官联系过,你父亲死后,这个案子终止审理,没人碰过,我也看了上面的页数,都齐全,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唐捐压着胸口的气,咬着牙继续问:“那,张律师的辩护词呢?“
郑戬跟张万尧几乎同时间皱眉,约莫过了有三秒钟,郑戬把目光从一直黑个脸的张万尧身上挪回,捏了把眉心说:“我也问过当时庭审的书记员,张律当时的确没有辩护。”
没有辩护,唐捐脑子“嗡”的一响,两手死死抓着桌子边缘,骨节阵阵青白。
“贾贤认罪了吗?”唐捐抬头红着眼问。
郑戬合上看到一半的案宗,放下手里的黑色钢笔:“还在负隅顽抗,只承认贪钱受贿,不承认杀害你父亲,说程伟工作日志中提到的事情都是污蔑,你父亲是自杀,而非他杀。”
“嘭”的一声响,唐捐的拳头砸在红木桌上,茶杯盖子也跟着哐当坠落。
“我父亲,我父亲他是被注射高浓度的□□搞死的,他不是自杀,不是......”
唐捐边说嘴唇边哆嗦,张万尧瞥了一眼,眉心拧得更紧。
“程伟的日志中也是这么说的,可死无对证,贾贤不承认,又没有其他证据辅助,想要定罪,很难。”
唐捐立马接话:“有人证,东城公安局实......”
唐捐话说到一半闭了嘴,郑戬抬头看他,眉心一挑:“你想说的是东城公安局实习法医崇敬吧?”
唐捐头埋进胸口,不敢应。
郑戬突然哈哈大笑,食指对着张万尧指指点点:“张律你这个徒弟啊,可真有意思,在法庭上逮着公检法一个一个骂,怎么下了庭成了小怂包啊,瞻前顾后的,这不是你风格啊,唐律师。”
唐捐又一次被戳到软肋,低着头还是不应。
张万尧右手中指在太阳穴处按了两下,紧着眉开嗓:“如果崇敬出面,贾贤能不能定罪?”
郑戬嘴角一动:“这得看她说了什么。”
张万尧眉心不散:“她是重要证人,你们得派人保护。”
郑戬心里想骂人,嘴上还是带着笑:“这还没见着人呢,你就给我派上活了?”
张万尧不理他的阴阳怪气,还是冷着一张脸:“崇敬是那场谋杀唯一的见证者,如果她有不测,这事收不了场。”
郑戬眸色一紧:“你放心,我会派人保护好她。”
张万尧给了个笑脸:“谢谢郑法官。”
郑戬轻哼一声:“你还是冷着脸好看些。”
张万尧起身拿了案卷,说去趟复印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