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下了雪,晚上的月光好亮,刚好打在唐捐的脸上,像一块青玉。宋颋脑子里突然想起他们小时候一起去护城河,大晚上不回家坐在石墩上看北极星,唐捐最喜欢的玩意儿,当时以为他长大以后会当天文学家,没曾想成了律师。
那时的月光就像现在一样稳稳落在唐捐的脸颊上,婴儿肥的小脸总是鼓鼓的,像刚出锅的汤圆,他总想去戳一戳,看看到底是芝麻馅还是花生馅的。
“唐捐,你不当律师的话最想做什么?”
宋颋答非所问,唐捐心还是揪着:“你别岔开话题,那个人为什么要刺你?”
宋颋猜到唐捐想问什么了,身子又往床边挪了挪:“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唐捐揉揉眉心,这个问题他还从来没想过,当初学法律也是为了父亲的事,选修法医也是为了更好查案,同时学习英美法系跟中国刑法,基本也是跟着法大的教材走,课余时间也都用来调查张万尧的近况。
体育方面,篮球排球跟足球,他还是比较擅长篮球,就是经过断腿那一遭,舅妈就不怎么让他玩了,唯一的爱好,可能就是吃了吧。
“以后真不当律师了,我就开一家专门做大闸蟹的小饭馆,下午两点营业,晚上十点收摊儿,绝对的八小时工作制,拒绝加班,还请宋检多关照哈。”
唐捐一番话说得宋颋直咽口水,没来由的笑了:“我想问的是,如果不是为了你父亲的案子,你还会选择法律吗?”
唐捐也跟着笑:“没想过,律师这东西好像已经刻进我骨头里了,甩不掉了。”
宋颋挺着个脸继续问:“你刚去美国那会儿有没有哭鼻子啊?”
唐捐刚想说没有,发现已经被宋颋连着问两个问题了,他想要的答案还没有呢,于是乎,皱着小脸反抗:“宋检能不能要点儿脸,我刚刚的问题还没答案呢。”
宋颋原本打算再问两个就装睡着的,终究还是躲不过。
“嗐,就是一无赖,他儿子去年毒驾撞死了人,还逃逸,最后判了十年,赔了一百多万,当时开庭他情绪就很激动,一直说他儿子没吸毒,物证鉴定中心那边出的结果也不信,说我们伪造证据,收了被害人的黑心钱。一天天放什么狗屁,被撞死的那孩子才十七岁,隔天就要参加高考了,不出意外现在就在北航上学,还给他委屈上了,要不是鹿寻拦着,我真想拿大嘴巴子抽死他。”
宋颋越说越激动,扯到了刚愈合发痒的伤口,他嗓子眼儿也痒,捂着嘴一直咳。
唐捐掀开被子下床,开了灯,宋颋的小脸通红,额头青筋暴起。
唐捐拿了杯子去饮水机接水,把人扶起来喂他喝水。
“张万尧那老东西真是捡到宝了。”
宋颋喝完说发表自己的感言,随后脑袋上就挨了一巴掌。
“他儿子用十年换别人一条命,他凭什么还想让你死啊?”唐捐坐在床上看人,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宋颋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两手抱脖子靠在靠背上,眉心紧了一下:“这都不算啥,还有的因为赔偿金没达到诉求直接给法官身上泼汽油呢,更别提那些求人不成把人法官捅死的,什么人都有,见怪不怪了。”
宋颋说得一脸轻松,唐捐心里乱作一团,警方那边目前出示的公告,犯罪嫌疑人因对案件处理有疑问而心生仇恨,以此泄愤。
没提到受人指使,可事情过去一年了,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报复,在贾贤即将被送上审判庭这个节骨眼上。
见唐捐丧眉耷眼,宋颋知道他又乱想了,“哎”了一声把人叫起。
“这是我工作上的事,你甭整天瞎琢磨,贾贤那老不死的马上要上法庭了,你老老实实准备好上诉的材料,言魅的案子交给我,有什么新动静我会跟你说。”
宋颋的宽心话对唐捐来说没有任何作用,头埋得更低,半晌才吭声:“小花脸,对不起。”
唐捐两手乖乖放在膝盖上,头埋进胸口,只能看见一个黑漆漆的头顶,像极了犯错的小孩,宋颋心口一缩,急忙就下了床,并排跟他坐在一起,脑袋靠着他的肩膀。
“你知道徐铭吗?”
“不认识。”
“他是二院的老检察长,跟爷爷以兄弟相称,爷爷走那年我三岁,在灵堂前见的他,胸口挂满了胸章和奖章,别人握手都是右手,只有他是左手,我手欠啊,非要去摸,才发现他整条胳膊都是空的,我当场就哭了,被我妈拎出去训了好一顿。毕业后我来到二院,宣誓大会他也在,那时他已经九十八了。我到现在还记得他说的那句话,他说检察官办的不是案件,办的是别人的人生,不能滥用职权徇私枉法,要给老百姓求一个公义。我自以为做的还不错,但还是经常犯错,余阳案我差点儿让一个无辜的人在牢里待一辈子,你父亲的案子,我明知是谁在背后捣鬼却无能为力,齐黯那个老不死的滥用职权,玩忽职守,我也拿他没办法,陆向民三番五次想致你于死地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好没用啊,我还算什么为百姓求公义的检察官,跟于琮一起卖炒菜得了。”
宋颋叽里呱啦对自己就是一通埋冤,唐捐抬手在他脑袋上抓了两下,鼻根酸疼。
他没想过宋颋把父亲的案子看得这么重,快二十年了,父亲畏罪自杀,他像是被困在时间里的囚徒,心里始终埋着一根刺,噩梦一场接一场,脑子里一旦闲下来就是在想父亲的事,可身边人接连受到伤害让他心生退意,他想替父亲讨个公道,可他也不愿意看到别人因自己而受伤,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父亲如果还在,肯定也不愿意看见他为了一己私利牺牲别人的生命。
祁老被绑架后的这半个月,他一直在做同样一个噩梦,陆向民把祁老,张万尧,母亲,宋颋,戚柏舟,江存,徐笙,所有跟他亲近的人都反手绑着跪在地上,头垂下,嘴角一直往外流血,后脑勺都抵着一把枪,他想过去抱抱他们,陆向民的嗓音就飘了过来,说他继续上诉,这些人全得死。
他大喊一声不要,又跌入另一个梦境,那里有父亲,母亲,还有小时候的他。
他跟父亲在小区旁边的篮球场打球,母亲在一旁的长椅上嗑瓜子,他总是投不中,父亲就抱起他把球往篮筐里丢,一投一个准,他傻呵呵地笑,玩上瘾了,母亲在一旁喊,说父亲明天全班,别累着他。
他冲母亲吐舌头,母亲朝他扔瓜子皮。
他醒来时又哭又笑,张万尧把他揽进怀里,冰凉的唇贴着他的后颈,说他又没死,哭个锤子。
然后他哭得更凶。
“小花脸,我累了,不想告了。”
唐捐沉默半晌来了句这个,宋颋脑袋立马弹了起来,扯到了伤口,他咬着牙“嘶”了一声。
“魏郁跟贾贤都被逮住了为什么不告?说了这事跟你没关系没听见吗?”
宋颋破天荒在唐捐跟前发了脾气,上次这样也是因为唐捐不让他掺和这件事,不拿他兄弟。
唐捐在心里笑,小花脸难得在他跟前摆个冷脸。
上次程落的案子,他去二院去得勤,宋颋恨不得把整个食堂都搬过来,每个档口的招牌菜都得让他尝一遍。
鹿寻捧着刚泡好的红烧牛肉面吐槽,说我们宋检可是出了名的冷脸怪,院里刚来的小姑娘都不敢跟他搭话,也只有在领奖的时候能给个笑脸,你来了,他比领奖都开心,龇个大牙傻乐,知道的是兄弟,不知道的以为媳妇儿来查岗了呢。
他当时正在吃糖醋鱼,差点儿让鱼刺卡了喉咙。
宋颋着急忙慌去倒水,让鹿寻闭嘴,然后肩膀就挨了两拳。
“不是因为这个,我就是累了,不想永远困在父亲的案子里,我想为自己而活。”
这话半真半假,唐捐说得轻松,其实这些天也一直在挣扎,人固有一死,所以人们常常探讨活着的意义,为名为利,为情为爱,而他从小就给自己定下了目标,一定要替父亲洗刷冤屈,这就是他活着的意义。
刚回国时他意气风发,以为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还父亲清白,可现实却是,他费这么大劲也只是抓了两条替人卖命的狗,幕后凶手依然稳坐高台。
蓝陌说得没错,他特别像个小丑,还是个自不量力的小丑。
他这些天一直在否定,否定过去的自己,否定年少的无知。他把过去的自己敲碎重建,试图抹去那些曾经支撑他走下去的信念,忘掉江凌,崇敬,辛拙,戚柏舟,还有赵旗老爷子说的话,他把自己变成一张白纸,试图走出困住他将近二十年的时间牢笼。
他是真的动摇了,面对陆向民背后的保护伞,他真就如蜉蝣撼树,自不量力,还把身边人搞得遍体鳞伤。
宋颋才不信他这个鬼话,起身站在他面前,两手箍着他的肩膀:“你看着我的眼睛说,说你不想查了,不想为唐叔叔讨个公道,不想让陆向民那帮人为自己所做的恶行付出应有的代价,你说啊。”
唐捐艰难地抬了抬眼皮,刚有点儿睡意,这又被晃醒了,他乖乖抬头,跟满目通红的小花脸对上眼,嘴角向上扯:“我真的不查了,也不告了,我困了,我想睡觉。”
宋颋的掌心下是唐捐那硌手的肩胛骨,他眉心紧了紧:“你真的能放下吗?”
唐捐郑重点头。
宋颋指关节又用了些力,嗓子眼儿紧的发干:“我不信,你骗我,你为这个案子奔波了这么久,不可能撒手不管,你是不是有别的想法,你别做傻事,听到没?”
唐捐心不在焉,肩膀被宋颋摇得来回晃,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小花脸,他在心里头给了自己一拳,嘴上说不出话。
宋颋见人没动静,反应更大:“魏郁跟贾贤那俩老不死的都被送进去了,我们马上就可以把陆向民抓住,你现在打退堂鼓,你有没有想过那些堵上前途和性命帮你的人?崇敬藏了这么多年就为了告诉你父亲死亡的真相,辛拙自曝陪吃陪睡才坐实了魏郁接受性贿赂,黄检拿自己检察长的身份替程伟的工作日志背书,赵旗那老爷子见过杀戮仍然愿意帮你作证,还有你家张万尧,为了让郑戬启动你父亲的案子,他接了卓应宗的案子,被人骂成筛子不成还说他晚节不保。你以为这就完了,怎么可能,郑戬爬这么高,动你父亲的案子其实也在跟陆向民背后的人宣战,稍有不慎他的政途就全毁了你知道吗?当你决定为父亲洗刷冤屈的那一刻,这些人就跟你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没有回头路了,还不明白吗?”
宋颋把其他人都说了个遍,唯独没说他自己,唐捐耸了耸肩膀,说疼,别老抓着了。
宋颋手立马弹开,无力地垂在裤腿两侧。
唐捐看了眼墙上的钟表,三点半了都,也太能唠了。
只是他下一秒就不淡定了,宋颋脖子上剩下那半拉没拆的线,崩了,红色的肉往外翻。
他按了呼叫铃,值班的医生跟护士两分钟赶到,问他俩刚刚是不是打架了。
唐捐满脸自责,右手大拇指不停抠左手食指的侧边,硬生生抠下一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