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说得蒋仲汗毛直立,喉结狠狠往下一滑,这下彻底不敢搭腔了。
李权抿了一口早已凉掉的茶,应了声:“陆局不要着急,这事我问过律师,他说贾贤目前只认了跟程伟合力杀死唐辙的事,其他的都没说。”
陆向民笑了:“李局长这么说,肯定是没见过那些当庭翻供的,又或者没听过一个东西叫立功,一旦查证属实最高可免除处罚,这条件相当诱人啊。”
眼前的围炉火炭滋滋响,那些没来得及吃的花生板栗还有蜜橘,各个都被烤得焦黑,冒白烟。
齐黯把咕嘟直响的茶壶端了下来,给自己的杯子倒满,拿到嘴边吹了两下就抿了一口,煮太久,后劲全是苦的。
“贾贤这人我了解,自命不凡,野心重,总想攀上枝头当凤凰。83年严打,那会儿的口号是,可抓可不抓的坚决抓,可判可不判的坚决判,贾贤也是是拼了命地立功啊,主动请缨去抓捕当时的老大难,群英会,背上让人砍了两刀。为了响应号召,缉拿罪犯,破案子刑讯逼供那是常有的事儿,什么烫烟头,站马步,吊大秤,金鸡独立,古代酷吏能干的事儿基本都干了个遍。拿嫌疑人家属威逼利诱也是他的常规操作,就别提拿着测谎专家的一句话给人定罪了。当年那件事儿,就算没人给他打招呼,他也一定会让唐辙乖乖认罪,落个残废。”
齐黯说到一半缓了口气,两手交叠放在腹中继续叨叨:“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当年说好提拔他为局长,被上面的人压了下去,这事他跟我说过,也是一直横在他心口的刺。甚至有天跑去部里讨说法,说自己尽心破案这么多年,凭什么就给压了下来,然后没多久就出了车祸。他是个一根筋,做事也轴,不管怎么说,当年的确没有信守承诺,如今他被抓了进去,如果不是赵旗出来掺和一脚,他没准儿待个几年就出来了。他就贾正仁一个独苗,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希望陆局还是念点儿旧人,百年后也是个伴儿。”
齐黯憋了半天憋了个大的,蒋仲手里忙着捣鼓早已不烫的板栗,闷着头不吭声。
李权踢了下齐黯的脚,齐黯那边没理他。
陆向民睡眼惺忪,像是困了,嘴里呢喃:“我念旧,不守旧。”
齐黯的眼眸瞬间暗了下去,屁股从榻上抬起,说不早了,回去睡了。
闻声,蒋仲的屁股也跟着抬起,说再不回去真得领家法了。
陆向民抬抬眼皮,冲他们扬了扬手。
蒋仲起身去扶坐在他对面的齐黯,拿起他手边的桃木拐杖,齐黯颤颤巍巍站起,拄着拐杖冲陆向民的方向点了下头。
见两个黑影消失在雪夜里,李权这才起身,在陆向民的肩头拍了两下,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同时间的D社,张万尧太久没来了,刚落座郑戬就让他自罚三杯,白酒,他不肯,郑戬说必须喝,有好事告诉他,他这才一一闷了。
“说吧。”
刚撂下酒杯就说事,郑戬给自己点了根烟叼嘴上,吐了口烟才吭声:“你家那位上周跟我打电话说他不告了,恭喜你啊,也算完成了唐辙的遗愿。”
张万尧身子往沙发上一靠,掌心遮住大半张脸,这算坏消息。
“他就是脑子抽了,别理他,该怎么查怎么查。”
郑戬把嘴里的烟全部吐尽,眉心动了一下:“陆向民都开始对宋家那崽子下手了,你家那位着急也是应当,还是发小的情谊深。”
一提这个张万尧就头疼,网上那些东西说得有鼻子有眼,要不是知道宋颋那兔崽子是直的,他也跟着信了。
最烦的是张意年,一模一样的文章连着给他发了三个,让他一定要小心这个叫宋颋的男人,人家是高干子弟,有颜有钱,还跟舅妈是发小,人家感情可深着呢,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舅妈拐跑了,想哭都没地儿哭去。
她姥爷也跟着凑热闹,早上六点就打电话,让他别整天没事儿老往重庆跑,媳妇儿都在北京,老往家跑干锤子。
他说挣钱,老汉儿说,媳妇儿都快跟人跑了挣个锤子钱。
“贾贤那边还不松口吗?”
郑戬把吸到一半的烟捻在玻璃缸里,抿了一口红酒:“死活都不开口,告诉他立功的好处,他就当耳旁风。”
“不还有个贾正仁吗?让他去吹吹耳边风,儿子终归还是心疼老子的。”
手机接连震了好几下,小崽子发来周五雾化的视频,一一点开,周五趴在雾化箱里一直哼哼唧唧,小粉鼻上还挂着鼻涕泡,黑溜溜的小眼睛一直盯着拍视频的人。
最后一个视频,周五正用它粉嫩嫩的小胖爪扒拉雾化箱,一直拍摄的人终于吭了声,说乖一点儿才能回家,说着把手就放了上去,指关节有一搭没一搭地动。
他就一直盯着这双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异常白的细手,中指的戒指都有些曝光,指头每动一下,他心跳就快了一分,自然而然摸到了左手中指的戒指,凹凸不平的颗粒感让他心尖儿发痒,想回家,想抱着小崽子睡觉,什么也不干都成。
郑戬眼光一瞟就知道是谁发来的消息,吭了好几声:“这就没劲了哈,大半年不来一次,来了就一直盯着手机看,怎么,徒弟长手机上了?”
张万尧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说穿厚点,下雪,然后就关了屏幕,收回躁动的心,换回那张冷脸。
“长在心里。”
张万尧这话真是给郑戬吓到了,还好刚刚没喝酒,不然一准儿失态。
“你可别提贾正仁了,贾贤的事儿出了以后,公安督导组那边就在东城扎了根,说要把千禧年以后的案子都查一遍,还把贾正仁调到了缉毒那边,调查结束之前不能归队。眼看他这个支队长都保不住了,哪有闲心管他爹的死活啊。”
张万尧刚想说话,手机又震了,小崽子发来一张自拍,穿了件灰色的摇粒绒外套,拉链开到领口,细长的脖子敞开,被他嘬过啃过的痕迹散得差不多,小崽子又玩欲擒故纵那一套,说是自拍,只给看下巴尖。
另外配了文字,说屋里暖气足,出汗了都。
让他把拉链拉好,那边说闷死了,不拉。
他说不拉回去把喉管咬穿,那边就没了声音,过了会儿说,我等着。
这下轮到他失声了,小崽子现在知道自己不会对他下狠手,就不停地挑逗,胆子也愈发地大,有时候甚至趁他睡着的时候想翻身做主人,幸好他睡觉浅,不然真有可能让他得逞。
整天琢磨着去练格斗,幸好人家看了他的病历委婉拒绝,不然早骑在他脖子上撒尿了。
刚刚台上有人跳舞,场子有些热闹,但郑戬的话还是飘进了耳朵。
“唐辙死那天就该查,一直拖到现在,他们吃饭可真容易。”
郑戬眉毛抬了抬,目光从舞台上收回:“千禧年你又不是不知道,正是换血的时候,没人敢接这个烂摊子,在他们眼里,只是死了一个本该判死刑的罪犯,没人关心背后的事。如果唐捐不提这茬,这事儿就这么翻篇了。”
张万尧突然想起一件事,屁股往郑戬那边挪了挪:“我还没问你,怎么拿到唐辙的案宗的,公安跟检察那边可都被处理了。”
郑戬笑了:“这得归功于我们进去的那位陆院长,这些案宗是在他家的保险柜里发现的,跟三百根金条还有美钞放在一起,我还专门去里面问了他,他说这案子当年是在他手里办的,有人花钱让他把它毁了,他只好藏了起来,希望有天案子重启,还唐辙一个清白。”
“他脑子是被驴踢了吗?当年他可是当庭宣判,根本就没合议,现在又唱哪一出?”
郑戬眼神扫了过来:“你当年可连辩护词都没写。”
张万尧瞬间心口裂了一条缝,唐辙在脑子里闪了一下,那天是腊月二十七,唐辙“畏罪自杀”的前一天,他说完照顾好唐捐温樾跟祁老,就摘掉了眼镜放在他掌心,说家里的钱都归温樾管,这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他恩师魏安送的,随后起身冲他鞠了个九十度的躬,然后就拖着脚链被人带走了。
那是他职业生涯最黑暗的一天,整个会面时间,他也不停在问,事情不是你做的你为什么要认?你不让我写辩护书那你请我干锤子?
整个会见室里都是他的嘶吼,在外人看来,他更像那个嫌疑人。
唐辙听完笑了,说事已至此,有罪无罪都不重要了,只要家人平安,他就无所牵挂。
他哑着嗓子问这样做值得吗?
他说,作为医者,救死扶伤是我的使命。如果我今日所为,能让更多人免遭固心的伤害,我死而无憾。
问他后悔过吗?
他说,无悔。
当尘封的记忆又涌上心头,张万尧浑身发冷,好像又回到那个阴冷潮湿的会见室,唐辙被人带走后,他在桌子上趴了很久才被人请出去。
“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想用认罪换他妻儿平安,不辩护,不上诉,这是他的遗愿。”
郑戬准备从烟盒里再抽一根,手都放上面了又收了回来,侧过头问:“你到底怎么戒的烟?”
张万尧嘴角一动,拿起桌上的橙汁半杯下肚,说忍。
郑戬眼里都是钦佩:“要说唐辙他儿子是有点儿本事哈,能让你乖乖把烟跟酒都戒了,这点你比我强,我家那位也催得紧,我就是放不下。”
张万尧搓了把脸,刚刚冷掉的身体和心脏慢慢回温,起身说走了。
郑戬一个冷眼丢过去:“这都不到一个小时,就那么着急回去见徒弟啊?”
张万尧送给他一个微笑:“心急如焚。”
郑戬从盘子里捡了颗话梅砸他:“赶紧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