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雅。她听见有人轻声。那个人,是你故意引到他们面前的,对不对?执掌墨涅塔火种的半神因恩赐失去光明,依然准确「看」向了面容稚嫩的女孩,只是叹了口气。缇宝所言非虚,她的确未对两位起杀心,因为这场动乱与舆论,本就是阿格莱雅一手主导而成。
情感是一种可以被支配的东西,就像墨涅塔的神权那样,浪漫和爱的轻重不可为人所估量。缇宝说她不信人的无私,自己却太过无私,阿格莱雅心想:这在我的观念中,更像一场……交易。她的老师曾是雅努萨波利斯的圣女,是有「门径」火种的半神,引导世人走出迷途的圣女,也是为她打抱不平的孩子。可元老院的长老说得并无过错,她确实是冷血的政治动物。
她也曾比自己的老师此刻看起来更年轻。在找到自己年少织就的华衣时,阿格莱雅久无波澜的心也激起一丝波澜。那时的她追逐着美,却不知何为美,却有无与伦比的天赋。灵感的浪花起伏涨落,在她眼中汇成浴池中清澈的水,镜中的女孩有双和发丝似同的眼。
此时此刻,她还看得见。阿格莱雅望过无数先人前辈精妙绝伦的技艺,供奉「墨涅塔」的家族从不以武力取胜,也不以阴谋诡计令世人沦陷,唯有爱与美能够令人倾倒,心甘情愿地折腰。她看过麦田中有稻花摇动,知晓神悟树庭的思绪凝结成枝。她曾见过太阳。
精妙绝伦的设计与剪裁自手中成型,奥赫玛的改衣师声名远扬,阿格莱雅这个名字传遍世间,一次又一次卷起无可比拟的狂潮。她依然无比迷惘:这是美吗?
这是美吗。世人偏爱闪闪发光的事物,在她面前颂扬遥不可及的阿卡迪亚,只为自她手中求得一件美丽的艺术品。珍珠、宝石、金线……它们勾勒成华服的模样,又点缀在人的身上。人会老去,丝线也将腐朽。
金丝知晓一切秘密。当阿格莱雅拿到那卷金线时,帕里斯的命运轨迹也清晰可见,而她说:在我眼中,这不过是一卷再普通不过,被染了色的丝线。元老院那位长老布满鲜花的花车倒在荒野,「天谴之锋」的战士手持弓箭,都不过昔日拂过这世界一缕风的颤弦。
能抓住的也不过这一瞬的光阴,能织就的也仅仅某一刻的垂怜。很多年后,她已经成为黄金裔之中毫无疑义的领导者,穿梭于奥赫玛的集市与喧嚣,被贪嘴的白厄撞见。这来自哀丽秘榭的救世主,看起来也只是个年轻的孩子。他们谈起一件事物的消逝,宛如猫的尾巴勾着月色消失在晨曦,他妄图留住所有已然消失不见的,事无巨细。阿格莱雅看过来,眼瞳比云石天宫浴池的水更清澈,却无焦距——她说:太贪心了。
你太贪心了。她轻轻地说。「金织」阿格莱雅,她能操纵的也不过一缕金丝,在剧场上被命运的提线所牵引。是何时意识到这点的呢?当她聆听神谕,当她握住火种,她看见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美丽且和平的新世界。人类会对太美好的事物心生警惕,哪怕浪漫与美正是墨涅塔的神权,她却知晓:这事实并非如此。
她彼时还尚未拥有神性,无数战争带给她的,唯有痛苦的别离。此身华服不再,残破布帛倒日益增多,记载着人们义无反顾的死亡。在太过久远的年代,这个属于灰黯之手的词语要更温柔,就像她此刻还素未谋面的友人,哀地里亚的督战圣女那样。阿格莱雅并不知晓,在遥远未来,翁法罗斯将迎来天外来客,她透过金丝,能感知圣城的一切,却看不见他们的眼睛。
也不知晓,两位贵客走过怎样颠沛流离的路。这与奥赫玛无关,与翁法罗斯更无关,她知晓命运已足够脆弱,心甘情愿成为它的提线木偶,自欺欺人地想要编织出一个幻梦似的未来。来自星穹列车的开拓者才从梦中醒来不久,却不理解她的愿望只是崇高的泡影与乌托邦,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过客。就像丹恒从幽囚狱睁眼,也仅被罗浮的太阳照亮过一瞬,再无其它。
为翁法罗斯的明天。幻觉似的,这话与他记忆中的喃喃絮语重合。仙舟的将军说:为罗浮计。丹恒自久远的梦中惊醒,迎着灰毛小浣熊担忧的目光,最终摇了摇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喜怒哀乐不必谁评判。
尽管这片浩渺天地,唯有彼此能分享亲密。开拓者说捉若虫时遇见了污染,她很聪明地利用泰坦印记将其清除,又不免忧心起翁法罗斯的境况。丹恒比她稳重得多,迄今尚未动用「不朽」龙裔的力量,只是望向明亮的天穹,欧洛尼斯的帷幕总不会降临在奥赫玛。
这是翁法罗斯最后的火种,无望中的希望之地。战士们为生存而厮杀,不在乎荣耀也无所谓诡计,阿格莱雅第一次抛下剪刀拿起剑,就是在奥赫玛的阳光下。
有人高声斥责她理应为墨涅塔奉上最完美的作品,转瞬剑锋已至咽喉三寸前,少女的目光轻飘飘,比翁法罗斯的未来更虚无。与后来重拾剪裁的她不同,如今阿格莱雅手中唯有一柄长剑。如果这是能救世的路。
她自当抛下一切,摒弃过往,绝然作出这永不回头的选择。象征「门径」的半神立于她身前,询问阿格莱雅是否要加入救世的道路,答案却早已水落石出。当她失去视力的那天,当她削去长发的那天,当她听见神在耳畔窃窃私语的那天——齿轮严丝合缝地咬合。
命运自当图穷匕见。
年迈的大祭司曾接过年幼的她所制成的华服,唯有叹息一声,只道她假以时日,一定能创造出令诸神都嫉妒的作品。那时她欣喜万分,将美与美丽视为同一种东西。后来的阿格莱雅将自己亲手裁剪的衣物再度化为零落碎布,这样美丽的作品,套在那些腐朽的旧贵族身上,只令她觉得丑陋不堪入目,甚至作呕起来。
在怒火中,她挥剑,将那些华服彻底毁去。命运的三子啊,属于雅努斯的圣女,缇里西庇俄丝。看来足够稚嫩的*女孩们*注视着她,一语也不曾发。人这一生要告别许多,「逐火」同样是「失却」的旅途,与年少的自己决裂,也只其中微不足道一环。她此后还要告别更多人,深海中传来的乐声,大地上随风而逝的足迹,一盘无解的棋局。而此后,她要继续走下去。
她进入政治的角斗场,在此前一夜,将一枚棋子放在最中央。无数金丝同命运连缀,隐秘地铺展在奥赫玛各处,替代她成为新的耳目。死亡。恐惧。绝望。阿格莱雅那会尚且稚嫩,还怀抱有悲天悯人的哀伤,还对世界的残酷认知不够清晰。维持她走下去的并非理性,而是爱与恨,喜和悲,为所守护之物胸腔中烈烈燃烧的火焰。那簇火焰明亮,尤甚过墨涅塔的火种。
别离是寂静的笙箫。当第一次有人死在她手中,而并非与尼卡多利的眷属或黑潮的争斗,铁锈似的气味弥漫在半空中。她抬手抚过衣匠绸缎织金的裙摆,幻觉似有羽毛的触感流过指缝,这是唯一能陪伴她走下去的存在。百年之后,徒留己身,他人尘土归于起点。
那是另一个她。没有五感,没有思绪,穿着年少的她所织就的华服,执起后来她所淬炼的剑。后来阿格莱雅用金丝的时候远比剑多,使得面见灰黯之手的人在迅速和隐秘中完成了这一行为,象征墨涅塔的丝线在她指尖缠绵,近乎有种窃窃私语的缱绻。她知晓有什么东西在流逝,鲜血与死亡不再能触动她,从前令她往前走的是炽烈爱恨,而今徒留残灰余烬遍地。她驻足回首望去,大雪纷纷扬扬落下,化作金色的火焰。
阿格莱雅终于合上双眸,哪怕她金波风翠的眼中本就空无一物,沐浴神性的织机孜孜不倦。它们为何而轮转?它们为谁织就新衣?奥赫玛掌权者的半身,她自我的一部分,长剑曾刺入胸膛,它们的主人愤恨中也想过将所有毁于一旦,后来她意识到:能陪我走过这段漫长旅途的唯有它们,仅自我而已。风儿顺着金丝捎来讯息,她不动声色,知晓点缀用的宝石落在天衣无缝的布匹上。哪怕没有这些装饰品,她也自矜能够做出最完美的作品,一如奥赫玛与翁法罗斯的命运。
就交给其他人吧。悬锋的王储曾在月夜中带着他的族人们流离失所,最终杀死了他的父亲,为母亲还报了诡计的仇恨,依然愿意和她合作。来自哀丽秘榭的救世主孤身远走,家乡被覆灭,踏入这漫长的、孤寂的旅途。哀地里亚的督战圣女失去半身,也曾在静夜中与衣匠轻柔低语,渴望更温暖也更柔软的死亡。他们就这样聚在一起,彼此猜忌、合作,且不信任,最终的目标同一,却不崇高:为翁法罗斯的未来和明天。
在倾覆的洪流之中,她手中的剑,也只一枚牵引丝线的针而已。黄金裔们各司其职,由她编织出脆弱的命运。在很短暂的片刻,她想起某些无端的浮光掠影。
她也曾有过迟疑,被人诘问——
“如果神谕是假的?”
“剪碎天衣无缝的帷幕,重拾丝线,走向正确的未来。”
“若我等无法抵抗命运?”
“当做尽所能及之事,死在黑潮之前。”
“要是成功的尽头唯有死亡?”
“为了更崇高的利益。”
利益,而非理想。她看似与天外来客交心,将翁法罗斯的真相告知,仅有微小的因素是将希望寄于他们身上,这并不很重要。阿格莱雅知晓,在剪裁中加入新的布匹与宝石,也未必能得到更好的结果。她放任两位自称无名客的来者钉下那所谓的界域定锚,又在金丝的感知中适时安排好一切。向往天外的奥赫玛公民在她的引导下酿成大祸,在舆论发酵到最鼎盛时,将人带来——这是一场冠冕堂皇,谁都不清白的审讯。
阿格莱雅不在乎他们是否会因恼怒离去,这是黄金裔的命运,不是无名客们的。缇宝说她无私,其实也暗指她不愿强加于人的这份责任。但她忽然就温柔地笑起来,人性久违挣扎了一瞬:可我并不公正,吾师。
她无私地爱着奥赫玛与翁法罗斯,为此不惜一切代价和手段,也无私地与天外来客告知真相,所作所为却称不上公正。精明的政治动物,元老院那位长老对她的形容倒是准确。阿格莱雅扭头望去星辰寰宇,眼前空无一物,只能试图在脑海中描摹天穹之外的模样。
如果有机会,我想听他们讲讲与此世不同的故事。
她说。
在此之前,我等将斩断枷锁,构筑完美的、全新的命运。
为了翁法罗斯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