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曹公公。”萧景倒完秋露白,起身,理了理衣袍。
曹吉祥得意地笑起来:“看来,萧百户承认了!”
“某一直兢兢业业,保护沂王。曹公公说的什么话。”萧景眼皮都没有抬,平淡以对。
“萧百户日日来此,真不是心怀怨怼?”曹吉祥加重了语气。
“某一心为国,从来只敬佩心系苍生之人,何来怨怼?”萧景意味深长,猛地贴近曹吉祥,直直地注视他的眼睛,仿佛要穿透背后的一切算计。
“莫不是曹公公心有不安,夜晚心头发凉?”
曹吉祥突然胳膊凉飕飕的,脚下似有阴风卷起。
他硬撑着没有后退,断断续续地呵斥:“萧百户……不要在这里……装神弄鬼。”
“曹公公慌了!”
“莫不是,真的做了什么亏心事?”萧景刻意放低声音,仿佛从地底下传来一般。
“放肆!”曹吉祥心中打鼓,急忙厉声喝道。
萧景突然笑了,笑得很张狂,笑声在整个崇文门外回荡。“曹公公,我就是跟您说个笑话。您别当真。”
说罢越过众人,纵身上马,略略朝曹吉祥一欠身,“曹公公,我还要上值,先走一步。”
曹吉祥顾不上气,只觉得身后发凉,更加不敢久待,带着人逃也似的回去了。
路上心里越想越不对,这萧景奸猾,怕不是在故意玩弄他!曹吉祥眼中阴翳,露出凶光。
萧景离了崇文门,去了宫中。
“殿下。”朱见深仍住在那个偏僻的宫殿,只撤去了周围监视的人手。朱祁镇登基后,忙着清算旧人和大封“功臣”,根本注意不到他。
“你不……要我。”朱见深小跑过来,到萧景面前后又失落低头。萧景自宫变后就心不在焉的,后来更是好几日告假不来。
“殿下,莫不是哭鼻子了?”萧景早就对朱见深这一套免疫了,堂堂皇子,大明沂王能可怜到哪里去。朱见深还以为他是之前的小孩儿么?
朱见深摇头,努力挤出几滴眼泪。
“我升职了,是百户。”萧景不看朱见深,自顾自地说话。
朱见深瞪大双眼,攥住萧景的胳膊。萧景升职,那就不会守着他了。他现在是皇子,萧景可能还会避嫌。
“殿下胸有大志,一定会越来越好的。”萧景揉不到朱见深的头,改拍了拍他的肩。
朱见深像个被戳破的皮球,低下头,搓着衣角。
“我信殿下!”
朱见深抬头,看着萧景闪着真诚的眼,快要被其中光芒灼伤,又低下头。
“殿下,你要好好的。记得喝茶少放些茶叶,读书久了起来歇歇……”萧景很是惆怅。
朱见深的泪花开始在眼圈里打转了,嗫嚅着。
“殿下要记得我呀!”萧景转身就要走。
“萧——萧——”朱见深挤出两个字,彻底忍不住,泪水涌出眼眶,流了一大片。
“殿下别急!调令还没下来呢。我给殿下要杯茶。”萧景转过头,眉梢带笑,趁机再捏了一把朱见深的脸蛋。
最后一次了,要珍惜。
朱见深顿时停下,一时缓不过劲,抽噎着,抓住萧景袖子擦拭脸上泪水。
宫人端来茶放在朱见深前面。
朱见深接过茶,坐在椅子上细细品了起来,晾了萧景小半个时辰。
萧景说尽了好话,好一阵讨饶。
调令到的那天,“殿下!”萧景洒脱一笑,冲着朱见深略一拱手,只留下一个穿着朱红色洒金曳撒,如他们初见那日般耀眼的背影。
朱见深没有说话,也没有哭。
待他走后,朱见深在正殿小几上发现了一碟金黄的桂花糕,香气弥漫,萦绕着整个大殿。
“蠢!”朱见深拿起块糕点吃了一口,眼底是看不见的黑沉,又招来一人,耳语片刻。
萧景到值房拜见上官,领到名册,定睛一看,上面周子光、满江两个名字格外熟悉。
武英和周小旗都刚刚升迁,现在是总旗,满江正好拨到周小旗手下。这必是袁大人照应自己,萧景翻着名册,对袁大人的感激更盛。
新帝登基,诸事繁忙,值房内各人皆来去匆匆,当中一个指挥佥事见了萧景,斜睨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
“曹吉祥的侄子曹铎,刚进的锦衣卫。”周子光嘴唇微动,悄声给萧景介绍。
萧景顿时心中有数,这是记恨自己呢。
“大人功劳在身,这几日要抄家的不少,应该会分到抄家的差事。”周子光继续介绍,他是积年的锦衣卫,熟悉情况。
可以抄家了?
萧景摸了摸怀里被摸出毛边的抄家小本,本子外面的裹布这些年不知换了多少块,现在的是块月白色素缎。
终于等到了。他初入锦衣卫就为着抄家,阴差阳错,一晃三年多,可算能上手了。
萧景压抑着内心起伏,保持庄重,可手下不自觉加快的动作和眸中明亮的光早就暴露了他的急切。
收拾停当,萧景被何千户叫去。
曹铎在一旁很是得意,脸上层层叠叠的肉不断抖动,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何千户不苟言笑,严肃地朝萧景下令:“陛下有旨,抄家于谦,这件事情交给萧百户去办。记住务必搜查得干干净净!”
抄家……于大人?
萧景脑中空白,呆住了一瞬,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是要抄家了,是第一次,
可竟然要去于大人的府邸。
按理这事情轮不到他,萧大人被杀已经快七日,怎会拖到这个时候?
“萧百户莫非是有什么别的想法?”曹铎捏着腔调,若有所指。
“曹大人说笑。”萧景很快反应过来,这里面有曹吉祥的手笔,心思流转,掩住眼中波动,朝何千户抱拳,痛快应下:
“卑职领命,定当全力以赴。”
于大人的身后清名都在他这了。
何千户看萧景行动之间干脆利落,满意颔首。
“若曹大人颇有兴致,不如一同前去?”萧景挑眉,故意询问曹铎。
“哼……走!”曹铎先是犹豫,瞅着萧景脸上神情,眼珠一转,又答应了。
萧景点起一干人马,稳稳坐在马上,拉着缰绳,“走!”黑马嘶鸣一声,数十骑跟在他身后去往东城。
路人皆为之侧目,避让。
“慢些!”曹铎笨拙地扯着缰绳,手脚不听使唤,远远坠在后面。
“萧百户,等等!”
“哎,你快些!”曹铎狠狠抽了马一鞭,马儿吃痛,几乎要将他掀下马来。
……
于大人的府邸是一间二进四合院,青砖灰瓦,很不起眼。
众人在门前下马,等了好一会儿,才远远看见曹铎在马上东倒西歪的身影。曹铎衣衫凌乱,帽子歪在一边,气喘吁吁地下马。
萧景眸中闪过一丝戏谑,又恢复严肃,厉声说到:“搜!每个角落都不要放过!”
众人得令,分散开来,翻箱倒柜,四处验看。
锦衣卫暗地的惯例,抄家所得除贵重物件充入国库,剩下零碎见者有份。于谦身居高位多年,众人都觉得荷包能丰润一番。
“萧百户不亲自动手?”曹铎跟了上来,像只扰人的苍蝇。
萧景不答,只朝着书房走。
于大人家中没有贵重摆设,一应家具都是平常材料,墙上挂着竹帘,桌椅漆面剥落。
“看着倒是清廉,就是不知底下藏了多少金银。”曹铎评头论足,很是笃定。
萧景不语,学着周子光,也就是当年周小旗的模样,在书房扫视一圈,没发现有异样。
桌案上摆着几卷微微泛黄的书,笔架上狼毫有些开叉,案板上隐隐透着墨迹。后面的墙上是一整面书,侧面则挂着于谦手书的几个大字“殉国忘身,舍生取义;宁正而毙,不苟而全”[1]。
萧景凝住了,一一抚过卷轴上刚劲有力的笔画,心神激荡,难以平静。
他顺手拉开抽屉,里面是几沓写废的字纸,翻动间掉出一张,落在脚下,写着密密麻麻小字。
“好呀,肯定是谋反的罪证。让我来看看——”曹铎看见上面似乎有着“太子”几个字,狂喜,捡了起来,快速翻开——
“太子”后跟着的是“沂王”二字,这是于谦请立沂王为太子的手书。
曹铎不说话了,遮遮掩掩地要将字纸收进袖口。
“曹大人,得先记档。”萧景朝曹铎伸出手。
“我正要记,不用你提醒。”曹铎梗着脖子,语气极为不耐烦,停住正往袖口伸的手,不情不愿地把字纸递给身后登记的校尉。
萧景盯着校尉落笔写下清单。这是于大人被诬陷的铁证。
“百户大人,没有搜到。”好几个小队都来向萧景汇报。众人本以为隐蔽处会藏有金银,可几乎搜遍整个院子,都一无所获。
“暗格?密室?”
“都没有。”众人摇头,面上俱是动容。从未见过如此清贫的部堂大人!
于大人当得起“两袖清风”这四个字,为官三十余年都没攒下半分积蓄。
萧景再清楚不过,该抄家的从来都不是于大人,而是现在端坐高堂的那些。
“怎么可能?”曹铎不相信,亲自翻找,弄得桌翻椅倒,狼藉一片……
还是没有,曹铎不吱声了,如同一只斗败的公鸡。
萧景耳边清净下来,正要再说。
“大人,有发现!”最后一个小队匆匆来报。
“我就说,这于谦肯定有鬼!”曹铎又支棱起来,下巴高高抬起,余光瞟了一眼萧景,一溜烟小碎步冲在最前面。
“我倒要看看这里面藏了多少金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