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出来了他很有钱。”
苏绾探出手轻轻摸了下棋盘,“你看——这棋盘不知是用什么做的,但看起来贵的很。”
她说着,从棋盅中捏起一颗白子,初始触手冰凉,很快变得温润,她稀奇道:“这个是暖玉,拿去当铺能卖好多钱了,这人居然直接放在这里,就不怕被人偷走吗?”
也怪不得她这么想,钟家其实没什么钱,靠着大哥做木工二哥教书,三哥在医馆打打下手,赚的钱勉强够六个人一日两餐。苏绾感激他们的收留之恩,从未抱怨半句,在饭桌上也是吃个七分饱,半年下来都要苗条不少。
在沥城,能一日三四餐的只有北巷的富人家,穷人白日里喝点稀粥,正经煮饭都要等晚上。
“诶,”说到钱钟无媚就来劲了,伸手去摸这棋盘,“要不咱们……”
“哎呀——你们怎么能这样!”江听雨马上急了,拍开两只不怀好意的手。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苏绾及时收手,开始认真地审视棋局,她指向一颗白子,“你们看,他也下了一颗。”
江听雨眼睛放光,紧盯着那颗白子,就好像那是她的应先生似的。
“哟哟哟,有转机嘛!”钟无媚也来兴趣了,推推苏绾,“那我们就再下一个,下赢他去,让他对我们那什么……刮目相看!”
“哪有这么简单,”苏绾皱起眉头,思索许久,仍想不出对策,“这个人还挺厉害的,好不容易开的路又给他堵死了。”
三个人面面相觑,良久,苏绾道:“怎么办?我好像也不会。”
江听雨不甘心就这样放弃,咬咬唇:“要不再看看?说不定能解出来呢。”
“或许可以,”苏绾抬头看了眼天,“但是我们得快点回去了,不然大哥那边不好说。”
江听雨低下头不说话,手指快把衣角给绞烂了。
苏绾马上改口:“但是我们也不是没有办法啊!我们可以留个信儿,跟他说回去想两天,一定可以想出来的。”
“那就听小六的!”江听雨猛地抬头,总归是笑了。
她们没有带纸笔,跑回去拿也要耽搁好久。最后还是钟无媚灵机一动,折了一段拇指大的竹子,掏出小刀递给江听雨,“在上面刻字好了!喏,你来——”
江听雨羞愧得满脸通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字难看……”
最后还是苏绾刻的字,整整齐齐两列:今日不便,十五必来。
她认得的字不多,都是些大白话。
今天十四,十五就是明天。
由于有求于苏绾,江听雨这两天变得格外殷勤,总是顶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她,吃饭时甚至把最爱的菜留给她。
苏绾吃人嘴软,只好努力地想,夜里梦到在草坡上看星星,一转眼星星就变成了黑子白子,天幕为盘,所有棋子一起旋转起来,把她给吓醒了。
第二天起来自然是两眼鳏鳏,喝稀粥都无精打采。
钟少轩很快便觉察到,关切地问:“小六,是昨晚没睡好吗?”
江听雨赶紧朝她使了个眼色,苏绾扯出一个笑容:“我没事,只是昨晚吃多了,肚子胀气,过了好久才睡着,今天睡早点就是了。”
二哥钟子郁看了江听雨一眼,若有所思,低下头去慢慢喝粥。
钟子郁在城西的书塾做教习,因离家远不便回来,午时便由江听雨去给他送饭。原先她是不愿意去的,书塾的夫子是个白须花发的老头,为人端肃严厉,常有年纪不大的学生被他训哭。
江听雨听到过他的名声,说什么也不愿去。还是二哥保证送一次便给她一枚铜板,这掉钱眼儿里的小姑娘才勉强同意。送饭的次数多了,她也不怎么怕老夫子了,常常要在书塾赖上小半时辰,跟他说说路上的趣事。
可这几日不知怎的,送完饭便急匆匆要走,似乎赶着去做什么。钟子郁察出了些端倪,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午后,苏绾三人又到竹林,她拿起小竹节一看,上面多了一个字:诺。
同样是刻字,那人的字遒劲有力,潇洒自如,透着一股风流之态。再看看她那勉强周正的字,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桌上还放了新的笔墨纸砚,像是为了方便她们写东西。苏绾拿起来细看,纸为瓷青纸,砚是澄泥砚,墨笔不识,但看得出来皆非凡品。
她心中一动:好细致的人啊。
好歹想了一天,苏绾也有应对之策,跟在他后头落了一颗黑子。
这样你来我往,她们跟所谓的应先生就形成了一种默契,每次下一子,要是没能及时想出来就在纸上留话。虽是她们这边被难倒得多,但是对方似乎极有耐心,就算两三天想不出来也不会催促。
苏绾暗忖:应该还是个随性的人。
三人也没忘记下棋的初衷,钟无媚天天翻戏本子取经,给江听雨列举了一大堆法子,经过三人筛选,最终只留下两条:写点东西和送点东西。
这下可苦了苏绾了,钟无媚一看见酸腐诗文就头疼,江听雨又羞于字不好看,所以这项任务只能交给她。
她们三个中两个没上过学,一个约等于没上过学。但俗话说三个臭皮匠,也顶一个诸葛亮了,努努力总能找到好法子。
第一天,她愁思苦想,扭扭捏捏地写了几句,大概意思是:我看你天天到这里来,是不是很爱竹子?拎起纸看了又看,不禁自嘲胸无点墨,想了下又加上一句:潇潇只数叶,风雨不胜寒,太过凄凉。
这一句还是抄戏本子上的,苏绾只看懂了七八分,觉得符合语境就用了。
这无厘头的一句,应先生居然回了,只简短的八个字:君既来此,君应知我。
三个人把纸拿回家钻研。
江听雨看了又看,仰起脸迷惑道:“他说的什么意思啊?”
苏绾来到这里就没放弃过识字,这种时候就派上用场了。她想了想说:“应该是我们竟然来到这里,就应该知道他的意思。”
“那就是了!”钟无媚振振有词:“他也觉得这林子阴森森的。不对——那他为什么老到那里去?”
苏绾心想他可不这样觉得,就是偏爱这几杆竹子罢了。
江听雨小声道:“小六,要不我们问问他有没有未婚的妻子,或者心上人什么的。”
“不可,”苏绾马上摇头:“问这些越界了,容易遭人反感。”
正说着,外头就传来急促的敲门声,还有少年激动的声音:“大哥二哥,四妹五妹!我回来了!”
钟无媚与江听雨对视一眼,面色皆是复杂。
她们打开门,门外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身深褐色短打,头发用一根带小穗子的红绳绑起来,眉眼英挺,笑容灿烂,满是朝气。
苏绾猜想这是三哥钟子林。半年前,他跟着医馆的王掌柜上京去采购药材,京城路远,来回需两三个月,想来也是时候回来了。
“四妹,你长高嘛,我走时你才到我肩膀,现在都快到下巴了。五妹也是,白了好多,更加漂亮了。”
钟子林把钟无媚和江听雨的脑袋挨个揉一遍,突然发现多了个女孩子。
苏绾刚好是十四的年纪,与钟无媚的漂亮明媚不同,她是长得很有灵气,远山眉小嘴巴,皮肤白得恰到好处,一双眼睛不笑的时候忧郁冷清,一笑起来满是小星星,让人越看越舒服。
钟少轩与苏绾对视一眼,瞪大了眼睛,微张着嘴定在那里,看起来竟有点滑稽可笑。
少年的喜欢就是这样莫名其妙,胸腔里的一颗心急促地跳动起来,他愣愣看着苏绾缓缓上前,裙摆像鸢尾花一样轻轻飘动,最后停在他面前,嘴角弯起一个弧度:“三哥哥。”
“啊?什……什么?”钟子林脑子被糊住了一样,为了这莫名其妙的称呼。
等听完了事情的经过,他才好不容易消化了多了个“六妹妹”的事实,结结巴巴道:“那……妹妹你,叫什么呀?”
苏绾微微一笑:“我叫苏绾,以后有劳三哥照顾了。”
这两人还不知道,第一次见面就是他们这辈子相处得最有礼貌的时刻了。
钟子林是什么样的人呢?
钟无媚眼皮都不抬地磕了个瓜子:“反正不是正常人。”
江听雨斟酌着回答:“三哥很好的,就是有的时候会有点奇怪。”
第二天清晨,苏绾又在院子里踩刨花。她特意从箱子里翻出一双陈旧的木屐,对准一小堆隆起的刨花一脚下去,噼里啪啦的一声,逗的她吃吃地笑。
“六妹妹、小六。”故意压低的声音。
苏绾回头一看,那从门框边探出一个头,满脸灿烂的笑容的家伙,可不就是她新得的三哥哥。
大白天鬼鬼祟祟的干什么?苏绾不得其解,“干什么呀?”
钟子林朝她做了个出来的手势。
苏绾走了出去,钟子林拉着她到门口边的枇杷树下,眼睛明亮,像看到了鸡的黄鼠狼:“好妹妹,我给你看个好东西!这可是我的宝贝,你一定会喜欢的。”
苏绾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但是钟子林已经迫不及待地掀开袖子,露出在他白皙的手臂上缠了几圈的小黑蛇,蛇身上还有肉眼可见的鳞片,倒三角的脑袋朝苏绾凑近了点,还吐着猩红的信子。
看起来跟它主人一样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