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绾倏地起身,几步上前开门。
“是何物?”
侍女递来一只巴掌大的雕花锦盒,“便是此物,大人一个时辰前命奴送来,只是那时姑娘还睡着,不敢打搅姑娘。”
苏绾十分诧异,不自觉地紧张起来,她接过锦盒道谢。
侍女道:“大人还说,若姑娘看了还不明白,可随时去问他。”
重新回到房中,苏绾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里面朱红绸布上躺着一枚羊脂玉环,通体刻着蟠螭纹饰,末尾系着崭新的锦绳和红穗,烛光照亮了那温润的色泽,一看就知价格不菲。
钟子林也看出来了,语气泛酸:“无缘无故的,他送你这个干嘛?”
苏绾不理会他,一颗心提起来,莫名地屏住呼吸。
她把玉环拿出来,便瞧见了环上细细的纹路,心中微微一动。她用两指捏住环身一使劲,它便分成了两个连接在一起的薄环,原来是个蚩尤环。
钟子林瞪大双眼,不得了了,还是成双成对的,明目张胆地来勾我妹妹!
苏绾的手轻轻颤抖,原本黯淡的眼眸骤然发亮。
他这是什么意思?
她心中掠过许多个想法,最后却无法得出一个准确的结论。
情窦初开的少年人,即使再冰雪聪明,也无法揣测出心上人的想法。或是情急智昏?,或是当局者迷,心中患得患失,又甜又苦,教人纠结得抓耳挠腮。
“我去问问他。”
苏绾把玉环放回,合上锦盒,揣在怀里便跑出去。
如同溺水中摸到一根稻草,黑暗中窥见一缕天光,虽不知前路如何,但此刻的确是激动与兴奋到极点,路上的夜风也格外温柔舒适。
从弄玉轩到书房需两刻钟,她一刻钟便到了,守门的侍从却说:“大人不在,方才有客到来,此刻应在湖心亭招待客人。”
苏绾雀跃不减,抱着盒子急匆匆地往湖心亭去。
她的想法很简单,总不会一晚上都在陪客人,等客人走了他就有时间跟她说话了。
湖心亭离这儿有些远,苏绾提着一盏琉璃灯走上长廊,衣裙发带被夜风吹起,脚步都很轻快。
她忽然想起在沥城时看过的话本,里面说一对有情人相隔甚远,穷书生为了见心爱的姑娘,隔两日便要翻山越岭,只为跟她说说话。那时她尚不理解,如今亲身体验,竟觉得比穷书生更甚,简直要招人笑话。
苏绾出了长廊,沿着栽满文竹的小径走了片刻,视野豁然开阔,眼前是一片深绿发黑的湖水,湖边的垂柳上挂了夜灯,散发着柔和而冷清的光。
苏绾抬眼往湖心亭望去,因隔得远,只能模糊瞧见几个人影。
她一想到其中会有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胸口又急促地跳动,脑袋也不甚清醒。
她站着极力平复心情,提着灯慢慢绕着湖边走,同时留意着湖心亭的动静。这似乎是个很蠢的举动,外人看来简直莫名其妙,但她乐在其中。
等到靠近了亭子,她也不继续往前走,脚一拐走上一座石桥。
她听到应桓的声音,脑子空白了一瞬,还没来得及避开,便看见石桥一边迎面走来几人,正是应桓与他今晚招待的客人,还有几个提灯引路的侍从。
而那位客人,竟是见过一面的简谦。
简谦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率先认出:“是你。”
苏绾惊讶过后,收敛情绪向他行礼:“侯爷安好。”
简谦道:“没想到还会在这见到。你来找離忧?”
苏绾不知这是应桓的字,困惑地望着他,一时不敢回复。
应桓在简谦的斜后方站着,此刻才踱步上前,道:“是来找我。”
苏绾这时才大着胆子去看他,他的身形修长挺拔,一张脸笼罩在暖黄烛光中,端靖而俊美。她见了他,心中激荡,久久不能移开目光。
简谦是绝顶聪明的人,见二人如此情形,眼中掠过一丝惊奇,须臾竟畅快大笑:“好啊,好啊。我困了,你们聊,来个人领我去歇息。”
他一走,只剩苏绾与应桓。
苏绾迫不及待要见他,真正见到脑子又不会转了,不知要说些什么。
应桓道:“到亭子里坐坐吧,我猜你有些话想跟我说。”
苏绾感激地点点头,拾阶而上,到他身旁跟他一块走。
应桓此人,永远不会让你难堪,无论是何种境地,他总能轻飘飘地揭过,这也是令她心折的地方之一。
下了桥,还要走一段石子路。
夜晚视线昏暗,苏绾一时不察,脚下被一块石头绊了下,就要往前扑去,却被腰上一股大力揽回,往后靠入他的怀中。
她来不及多想,感觉怀里的盒子要滑出去,另一手便松了灯,折回去抱木盒。
琉璃灯砸落在地,发出清脆的裂响,碎成数片晶莹剔透的光。
苏绾整个人往后缩了下,低低地叫出声。
应桓抱着她后退一步,垂眸看着她:“可有伤到?”
苏绾闻言活动了下双脚,没察觉异状才摇摇头,还有些惊魂未定。
“那便走吧,站好了。”应桓松开她,轻拍了下她的后背。
离开他温暖的怀抱,苏绾有些失落,又后知后觉地嗅到一股清冽的酒香,心里有些新奇,揣测着他是不是醉了。
及至亭中,大抵是他提前吩咐过,矮桌上的酒食已被收拾干净,换上茶水与一些清淡的糕点。
两人对面落座,应桓抵住宽大袖口为她倒茶,看了下她尚有些红肿的眼睛。
“今日你说那些话时,我的本意并非要拒绝你,只是情形突然,我尚有一些事情没有想通,不想草率回应你。你说的话我回去考虑许久,心中并没有确切的定论,我想你的年纪不大,极少去过沥城以外的地方,不知这世上有千百种人,贸然说喜欢我,其实也并非是好事。”
苏绾听得认真,一时却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低声重复:“我喜欢你。”
应桓笑道:“这话你已说过许多遍。”又顿了下,“你可及笄了?”
“自然,”苏绾忙点头,抬头挺腰:“我不小了,今年开春就十六了。”
十六岁在应桓看来与孩子无异,他微微笑了下,将茶杯放至她面前,语调轻缓。
“你这个年纪,求而不得便会耿耿于怀,自己却弄不清是喜欢一个人,还是心有遗憾以至于念念不忘。”
“我分得清,”苏绾捧起茶杯喝了一口,却轻轻拧眉:“先生有一点说的不对,我并非贸然说喜欢你,我虽不聪明,但我知道自己的心。这件事我认真想了两年了。当初你走后,我也以为自己心思淡了,但在淮城一见你,才发觉不是这样。”
“我看见你心中便欢喜,只想一直陪在你身边,一辈子也不要分开。”
她说不下去了,这已经是她能说出来的最勇敢的话了。
一辈子,应桓已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听过这种话了,天真到引人发笑,执拗得使人无奈。
但或许是饮了些酒的缘故,他的心中频频触动,静静地听完这些孩子气的情话,深思良久。
“在我身边,可能会有许多危险。”
“我不怕,我也能保护你。”
“日后若是后悔了呢?”
“我才不会后悔!”
应桓与她长久对视,幽黑的眼中浮动些许微光,他很轻地笑了下,道:“好啊。”
“那么这东西,你理应收下。”
他打开锦盒,取出那枚莹润的玉环。
苏绾看着他起身走来,在自己面前蹲下,微微倾身,修长手指勾起她腰间衣带,慢慢把玉环系了上去。
温和淡雅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她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紧,呼吸也屏住,半点都不敢动弹。
应桓系好便后退一步,他坐在她对面慢慢饮着茶,同她闲谈许久,语气神色一如往常。
湖中央的夜色静谧,夜风轻柔,时而有鱼儿破水而出的扑通声。
苏绾恍若灵魂出了窍,呆愣地回应着,直到应桓将她送回弄玉轩,自己在屋里坐了大半天,才意识到他答应了自己什么。
她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抱着被子翻来覆去,时不时笑出声来。在人生的前十多年,从来没有哪一天如今日般跌宕起伏,那样难过,又那样幸福,教她刻在心里再也忘不了。
次日清早,她爬起来给大哥写信。
既然打定主意上京,得及时告诉大哥,免得他担忧他们。
苏绾在信中说明事情的前因后果,末尾又加上一大段想念的话,写了半时辰才停笔,又转向钟子林:“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钟子林挠挠脑袋,嘿嘿地笑:“我跟妹妹你一样就好。”
苏绾便在落款处写了两人的名字,晾干封好,找了个靠谱的同乡,塞了些银钱托他带回沥城。
又过一日,她与钟子林收拾行囊,跟随应桓离开淮城。
应桓的马车与他们隔得远,苏绾只在出门时见到他一面,遥遥相望,很快便挪开目光,心中已是一片清甜。
马车沿着官道使出淮城,她掀开帘子往外看。如今要离开云州,到更加遥远的地方去,她却不似当初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