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病重的昌义帝在一个深夜将自己唯一的女儿叫来寝殿。他屏退所有侍奉的人,将女儿召到他身边。
“妤儿,”他说,“是父皇对不起你。”
昌义帝的皇位来的并不顺利,他是盛太祖的第三个孩子,原本上头有一个大哥,早早被立了太子。他母妃位份不高,人很知足,只想着他能平安健康长大,以后做个闲散王爷就行。昌义帝原本也是这么想的,直到太子意外身亡,打破了皇城中那脆弱的平静。
兄弟相争,同室操戈,斗到最后,只剩下他的他的四弟两个人。他们从小都看对方不顺眼,现在更是没什么估计,都以搞死对方为目标而奋斗。但最后,他们谁都没有死。
昌义帝赢了,他留在京城,成了大盛的皇帝。四皇子输了,被发配边境,做了宣王,依照圣旨此生不得归京。
“我还是不甘心。”昌义帝躺在床榻上,望着层层帷幔,“我不甘心啊,如果我还有选择,我绝不愿他的儿子做太子!”
“妤儿,好孩子,”他转头看向穆妤,问,“你愿意,留给父皇一个念想吗?”
“这是为父最后的心愿。”
时过境迁,穆妤已经很难回想起自己当时是否答应了昌义帝,但那天,昌义帝拿出来三封圣旨。一个是她的赐婚,一个是因为赐婚对她愧疚的补偿,最后一封,在那天离开昌义帝寝殿后,穆妤便将东西藏了起来。
那是立她为皇太女的诏书。
“内阁之中,兰峰等人对于长庆之子身故一事仍有疑虑,我知道,你念及你和表哥的感情,愿意为他作保,保证他和皓之那孩子的死没关系。但你告诉我,你真的没怀疑过他吗?”
昌义帝浑浊的双眼看向穆妤。
“皓之年幼时落水留下阴影,平日见到水边都绕道走,怎么就会无缘无故的去御花园的小廊亭赏雪?又偏偏不巧落了水?那地方偏僻,亭子又正在湖中央,他挣扎了许久才被宫人发现救上来。”
穆妤低着头,说道:“父皇,皓之哥哥的事情只是个意外。或许他那天只是心血来潮……”
“不!”昌义帝猛地抓住穆妤的衣袖,他死死盯着女儿,说,“你骗不了自己,你也看到了。”
“那天是谁拦下的你?你在御花园不是遇到他了吗?”昌义帝问,“是不是?”
在昌义帝的动作下,穆妤浑身一抖。她不由自主的回想起温浩之出事那天,那是个大雪天,心血来潮想去小廊亭赏雪的不是温浩之,而是她。
只是,她没有去成。
临到小廊亭,穆妤被穆景成拦了下来。
“妤儿阿妹,”穆景成笑的温和,“这天寒地冻的,来这里做什么?”
“那表哥来做什么?”穆妤也笑道,“不也是被美景吸引?”
穆景成却摇摇头,摊开手,穆妤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只胖嘟嘟的麻雀,此时蔫蔫的耷拉着翅膀。
“是为了救它。”穆景成说,“我清早在院子里发现的它,但它怕我,一路跑到了这里。”
穆妤的注意力立刻跑走了,她接过小鸟,心疼的护在手里。
现在想想,小廊亭距离穆景成的寝宫离的实在不近,一只受伤的小鸟真能逃到这里吗?穆妤沉默不言,盯着自己的指尖。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昌义帝看出女儿的动摇,继续说道,“你担心宣王因此起兵造反,就像晋王那样。一旦幽族趁此机会与北狄成合击之势,宣同延州广信三地必定陷入危机。”
“是。”穆妤在此刻终于松了口,“宣同不如广信,宣同的守备军是由宣王一手建立,即使现在宣同侯在军中颇有威望,他也是宣王一手提拔的人。朝堂之中,反对我的人太多,父皇实在是没必要因为一口气,招致大乱。”
昌义帝听到这话,没有穆妤预想中的愤怒,他只是神色复杂的看着自己,过了很久,昌义帝开口说道:“幽族不会。”
“他们不会。”
长公主的回忆漫长,祁嬴在此刻敏锐的抓住了关键词。
昌义帝说,幽族不会。
“和北狄比起来,幽族生活的环境更恶劣,冬天缺粮少食,母亲提到的那个冬天更是如此。我听先生说过,那时候北方大寒,幽族造了雪灾,境内死伤无数。但北狄情况稍好,所以如果北狄趁机联合幽族对付我们,那是个好机会。”
但没有。
幽族和北狄的联盟比预想中晚了很多年。
穆妤深吸一口气,说:“因为昌义帝,我的父皇,秘密资助了幽族一笔粮食,帮他们度过难关。”
“那批粮食数目很大,是从行安楼走的,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我一定要把行安楼握在自己手中,”穆妤说,“昌义帝用这笔粮食和当时的逐鹿部首领签下一个合约,拿到粮食后,幽族撤离景山草场,十年内不再靠近大盛。”
“作为交换,大盛每年都会通过行安楼送给幽族一笔粮食。”
昌义帝养了一只虎。
他通过支持幽族,支持幽族统一草原的野心牵制北狄,留出时间解决宣王和昌武帝。将穆景成为皇权杀兄的事情捅出去,让他无缘皇位,再以此机会处理掉宣王永绝后患。没有了宗族继承人选,朝廷上那些不支持长公主的力量也得捏着鼻子顺从。
如果他没有时间,那这一切就由穆妤来做,他不希望自己拼尽全力争得的皇位落到仇人之子手里,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但穆妤没有拿出来那份诏书。
“这一切成功的条件,就是幽族真的能够遵守合约,不然就是养虎为患。”穆妤说,“得知这件事,我从他手里套出来行安楼的玉牌,去确认这件事。”
“我发现这一切都是真的,父皇在三年前和幽族签订了秘密合约,每年都从京郊大仓送走一批粮草。”她说,“刚开始时他亲自操办这件事,后来因为身体原因,他将这件事交给了信任的人。他身边有个宦官王公公,还有内阁的魏大人,也就是魏贵妃的祖父。”
穆妤说到这里,深吸一口气。
“父皇在看人方面一向有些自大。”
昌义帝将自己的秘密交给了“心腹”,而他的心腹却另有所想,另有所求。对于魏大人来说。长公主上位给不了他们家更近一步的位置,他们将魏贵妃培养多年,就是为了送进宫去当皇后的。他们在这件事上背叛了昌义帝,将本该送出去维持和平的粮草扣下。
他们悄悄的撕毁了合约。
幽族等不到粮草,便会向宣同发难,昌义帝没了处理宣王的时间,自己的生命也不剩下多少,只要拖到他死,已经被过继的穆景成就能够顺理成章的坐上皇位,魏家对新皇来说便是有功之臣。
至于穆妤,未来还有很多机会,用意外处理掉她。
“如果按照母亲所说,”祁嬴思考着,问,“我们和幽族的粮草交易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停止了,在昌武帝登基后,幽族已经和我们撕破了脸,他就算知道这件事,也不会继续和他们交易。母亲,现在京郊四大仓空了三个,这种秘密的交易还在继续。”
“昌武帝真的停止了吗?”祁嬴认真的看着穆妤,问道。
……
走过京郊,天忽然阴了下去。
今天是二皇子前往辽东的日子,城门口好不热闹,林季此番出行是秘密离京,为了避人耳目,他在小叔的院子里停下。
在粮草案后,林康年被吓破了胆子,连夜带着老母去了妻子老家。林季暗中派人买下来他在京郊的院子,原本没想做什么,现在正好当个落脚点。
二皇子的队伍经过时,林季正在烧妹妹寄来的信。
林瑜带着表妹赶去丰州,再有一日就能和他汇合。
这件事林季本不想将妹妹卷进来,但他刚刚在信中得知,外祖到了平州不久后又生病了,这次与往常不同,很可能要不好。母亲需要坐镇平州的生意,又要照顾外祖,现在已经通知三舅一家,希望林季处理完京城的事情也快点过去。
兰峰的身体林季有所准备,但前一封信外祖还能好好的回信,现在忽然成了这样子,林季心里很难接受。他本想着外祖离开京城,好好养着身体,至少能看到事情平息的那一天,至少能够儿女孙辈环绕身侧,享受天伦之乐。
可造化弄人,即使重生,老天也不给他这个改变的机会吗?
林季揉揉眼睛,抬手挥散空中的灰尘。
广信粮草一事和二皇子脱不了干系,但他看不出来京城三大仓和穆嘉辰有什么关系。他的确会因为皇位不稳暗中积蓄自己的力量,可是要搬空京城三大仓至少需要十年,十年间,穆嘉辰还是个小孩子。
上辈子穆嘉辰登上王位真的只是他们的努力吗?
林季思考。
既然有偷偷将粮草运出京城的渠道,吕新为什么没有告诉穆嘉辰?为什么要冒险去动广信的粮草?
这件事风险太高了,就算是昌武帝为了收回兵权,其实也太过冒险。如果事情失控,广信守备军挡不住北狄人,祁嬴也没有能力重整广信支撑下去,他们一败再败,北狄人长驱直入,到时候威胁京城……
不对。
林季神色微动。
幕后之人确定北狄人不会威胁到京城。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控制着北狄的粮草,就能控制北狄的活动范围。
林季猛地站起身,后背渗出冷汗浸湿衣衫。
这个想法,太恐怖了。
林季必须去确认一下,他起身招来家中留给他的侍卫,刚想说去行安楼将瞿风找来,无论用什么方法必须带来。下一刻,他便看到陈奇推开屋门,推着一个浑身是血,狼狈不堪的人进来。
那人身后跟着脸色差到离谱的晏飞,不等林季开口,那人呛咳出声。
“我知道你要找我。”
他声音沙哑,林季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那人是谁。
“瞿风?”林季不可置信道,“你怎么……”
“九死一生,以后再谈,”瞿风艰难的摆摆手,“林公子,辽东、广信要出事。”
“怎么回事?”林季起身,示意侍卫去拿药包来,晏飞搀扶着瞿风将他放到床上,林季这才看清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和勃颈上青黑的指痕。
“瓦恩,”瞿风强撑着身体,“你肯定听过这个名字。”
“我昨夜在二皇子府上看到了他。”
“十年前,他杀了我全家,为了掩盖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