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岩陵。
正是流火时节,塞上旋风四起,稍不注意,风沙肆掠,天就暗了下来。
黄尘沙土中,松户客栈的掌柜面不改色地将原先打开的大门框上,以免尘土被卷入店内,落入客人的餐食中。他在此地几十年,见过的旋风比种过的树还要多,转身便安抚被旋风吓着的客人:“客官莫要担心,这旋风来得快也去得快,过个把时辰,我再将门打开。”
突然,门上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掌柜正犹豫是否要将门打开,一把弯刀却直入门缝,向上轻轻一挑,门就被人打开。
来者数十位,皆是黑衣长袍,脸上裹得严实,只能瞧见眼睛。中间之人气度凛然,腰间挂着祥云镂空白玉佩,能瞧出身份不低。
只见十几人瞬间入店,又瞬间关门,为首的对着掌柜拱手:“我等路经此地,遇上旋风,不得已才闯入避险,愿以五倍价格赔罪,还望掌柜莫要生气。”
掌柜的一听这话,哪还有半点愠色,一口一个爷地将人往楼上厢房请,一群人便跟着上了楼,丝毫不在意门扉旁几人的恼怒神色。
阿井低头看了眼全是黄沙的菜,愤愤不平道:“阿辞姐,方才你便不该拦我,这些人突然进来,将满身的尘土抖落在我们的饭菜中,真是自私自利,没有半点素质。”
陆柍笑笑,将自己身前的这道菜推至中间:“阿井莫要生气,方才我用袖子挡了下,这道菜还能吃。等小二过来,我再点几道菜,保证不饿着你。”
陆柍也是生气的,可方才那些人着装统一,腰间带刀,看起来便是不好惹的货。她出门在外,秉承遇事能躲则躲的原则,硬生生地压下了心中的怒气。
他们此次前来岩陵,是为庆贺长公主生辰。长公主信奉佛教,而陆柍因佛经刺绣闻名于京城,恒王为讨长公主欢心,便在一年前派人入京,以高价向陆柍预定经卷轴。
长公主已年过半百,本是对庆贺生辰无感,但眼下岩陵边乱已解,边疆恢复太平,便默允了恒王尽孝的心,在京中各地发帖,邀人前来共贺。
方才一行人中,中间之人腰间玉佩色泽盈亮,想来身份不简单,莫不是同他们一样,也是赶来为长公主庆生?
如此,她便更加不能惹事了。
阿井叹了口气,将菜推回至陆柍身前:“您还是一如既往地好脾气,处处小心谨慎,委屈自己便宜他人。”
可他见不得她受委屈。
一旁的阿水就敲他脑门:“阿辞姑娘这是为我们考虑,你莫要再愤愤不平了,赶紧将饭吃完上去,我们匆忙赶路,已有两日不眠不休。我们是练家子,倒是能忍耐,阿辞姑娘还是不要跟着我们受罪。”
阿水是阿井在武校的师兄,武功高强,陆柍便招揽他此次随行。
阿井闻言不再抱怨,拿起筷子便要将饭食塞入嘴中:“我这便抓紧吃,不耽误阿辞姐休息。”
陆柍笑着拦下阿井,用帕子为二人擦拭碗筷尘土,才温声道:“莫要噎着。”
她看向阿水:“阿水也吃吧,待会我叫小二端些点心去你们房中,你们暂且垫垫肚子。”
阿水笑:“好嘞,那我便不客气了。”
他低头一阵狂吃,连碗底的汤渍都给舔得干净,可余光中,一旁的陆柍却是没再拾著。
“姑娘怎得不吃?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阿水疑惑地抬头,陆柍正看着他身后的楼梯,神情复杂,他扭头看去,楼梯上正站着一个黑袍,身形高大魁梧,脸上蒙着面巾,唯有那双丹凤眼锐利狭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阿水察觉到危机,桌下的手蓦地抽出腰间佩剑,与此同时,黑袍眼神收回了自己的视线,转身上楼去。
阿水回看陆柍,只见她眉头微蹙,愣愣地盯着自己的碗。阿水以为陆柍被那黑袍给唬住了,遂安慰道:“姑娘莫怕,此处离岩陵府不远,常有官兵视察,量他们也不敢做出什么出格事来,便是出事,我同阿井也定会护着你。”
陆柍却摇头:“阿水,我方才似是看见了故人。”
阿水扰头,故人?
一旁的阿井闻言却是面色微动,想起了一个人。他跟着陆柍两年,听过不少徐季安的故事。故事内容却与市井间流传的内容大相径庭。
陆柍说,徐大人非但不是贪官,反而是真正的清官,心系百姓,悯恤天下。
她说这话时神情复杂,同此刻的神情却是一样,阿井心道,这故人恐怕便是那位徐大人。
“阿辞姐,您说的是……徐大人?”
陆柍的眼皮慢慢放下:“是与不是,一试便知。”
她起身,去了柜台,将几块碎银放在小二身前:“店家可知,方才腰挂玉佩的侠士住在哪间客房?”
小二见钱瞬时两眼放光,左右看去无人注目,遂轻咳一声,平静地收下银两,而后又在暗中打量陆柍。
身段寻常,手无厚茧,应是不会武功;腰间挎包,带着药香,大抵是位大夫。
竟如此,铁定闹不出什么事来!
他对着陆柍挥手,随后俯身细语:“甲字号客房,姑娘莫要走错地方。”
陆柍欣喜,又问:“旁边可还有厢房?”
小二点头:“巧了,恰好还剩一间,且紧挨着它。只是这价格嘛……”
嘭——桌子被人重重砸下,手一拿开,小二的眼前便现出一锭银子,他倒吸一口凉气,压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声音高亮:“客官,楼上请!”
——
二楼,木板震荡,黄沙遮目。陆柍随小二向里走去,险些站不住脚,好在身旁的阿井扶住她,这才没有摔在地上。
她方站稳,横梁上却有灰尘落入她的眼中,叫她忍不住红了眼眶。小二便拿了头巾为她遮蔽,并解释道:“这是旋风到了,姑娘您小心些,再有十步,便到您的房间了。”
陆柍掩面点头,加快了脚步,终是在横梁上的黄沙肆意落下前进了屋子。
人进屋子,小二出去,阿井两人便将包裹放下,开始在房内探查。先是木板地毯、墙上字画,而后床上被褥、桌上茶水,房内的每个角落都看了个遍。
“姑娘,暂未看出问题,我二人在您床前布了线,待会拉至对面厢房,您有事便摇晃床前铃铛,我们会立即赶过来。”
陆柍淡笑点头:“有劳你们了。”
阿水道声客气,便要提起包裹出去,身旁的阿井却不知何时移步至窗边。窗棂摇摇晃晃,缝隙间透进黄尘,外头还有东西在不停地敲打窗格,震震有声。
“师哥,窗外有东西!”
阿水闻言走近,伸手抚上窗格,隔着羊皮,他触碰到一坚硬物块,却不似金属,随后手指上下移走,指尖忽感冰凉。
阿水心中了然,松了口气:“无妨,只是面镜子,这客栈位于大漠之中,附近尸骨多,阴气重,应是以此辟邪。”
阿井点点头,对陆柍道:“竟如此,那我二人便先出去,阿辞姐您好生休息。”
陆柍看见镜子的影子,心中却生了一计,连忙喊住二人:“莫急,此刻走廊摇晃得厉害,你二人出去,必是要吃一嘴的沙子,不妨等旋风过去再回房?”
二人抬眼对视,觉着陆柍的话有理,便暂且坐下,于桌边休息。
不知何时,窗上镜子的晃荡响声逐渐消停,透进窗缝的黄沙亦式微,陆柍起身,慢慢将窗户打开。
窗外旋风已远去,原先黑沉的天空此刻拨沙现日,清澈湛蓝。
陆柍抬手擦去镜上尘土,随后将其微微偏转,便瞧见隔壁厢房的窗已然被人打开,再一偏转镜子,室内的一隅风光便清晰地映在镜中。
陆柍欣喜,果然,旋风过后会开窗透气。
一旁的阿井压低了声音,走到她身后:“阿辞姐,您这是在偷看?”
陆柍轻“嗯”一声,将手指竖在唇边,示意他莫要出声。
虽说此法子不太光彩,但确为实用之法,不用与人照面,便能确认那人的身份。
阿水却没憋住,“呃”了一声,食指对着镜子,微微颤抖,陆柍随之看去,镜中赫然出现一张洁白背脊,且腰间亵裤将落。
陆柍傻眼,阿井亦倒吸一口凉气。
那人是在……沐浴?
浴桶四周白雾缭绕,那人将湿发捋至身后,遮去原先暴露在三人眼底的背脊。陆柍看得双颊通红,心跳的声音也变得清晰,但她没移开视线,只因她方才一直盯着那人的身体,还没瞧见他的正脸。
阿水倒是没有偷看的尴尬,反而抱胸端倪起来。背脊瘦削,腰间无肉,皮肤亦光洁似雪,他暗自嫌弃,丝毫没有男子气概。
几人正偷看得入迷,各自心怀鬼胎,门上却突然响起声音,陆柍扶镜子的手一松,镜子啪嗒作响,她回过神来,尽量用手散去脸上的红热,才将门打开。
门外站着方才的丹凤眼黑袍,手中拿着叠好的布,不等陆柍同意便闯了进来,兀自走向圆桌,将手中布匹放于桌上,才道:“我家主子说,此间客栈不算太平,多有人偷窥,姑娘若是需要沐浴,还请在浴桶四周围上帘子,以防色鬼。”
阿水站在陆柍身后,腰上的剑才刚拔出,闻言又默默收了回去,他吸了吸鼻子,想去看陆柍的反应。
谁知,陆柍脸上没有丝毫窘迫,反而坦然见礼,笑道:“多谢寒总领亲自送来,也请您替我向徐大人道声谢。”
陆柍是识得寒舟声音的。
寒舟亦是淡然:“道谢便不必了,还望陆姑娘能恪守妇道,莫要再随意偷窥男子沐浴。”
陆柍笑:“无心之举,恰好瞧见罢了。”
寒舟冷哼一声,道:“陆姑娘可还记得两年前的事?你答应过我什么?”
陆柍垂眸认真思考,片刻后抬眸:“我这脑子……怎么会一点记忆都没了呢?”
寒舟见她做戏,眼里多了三分寒意:“那寒某便提醒提醒你,姑娘曾答应过我,日后不再靠近大人,而今你却违背誓言,不仅想靠近大人,还做出这样有辱斯文的事!”
陆柍笑笑:“我记起来了”
她缓缓道来:“您说我连累大人了,可后来我左思右想,怎么都觉着不对劲。大人那样聪明,怎么会犯那等错误,叫我去同姑娘们透口风呢?只怕是大人做局,我也是其中的一环呢”
寒舟眼睫闪动:“大人如何,我不知晓。但你连累大人,让他受伤,乃是事实。”
他握紧了腰上佩剑:“若是你做不到,便别怪我无情驱赶你了。”
陆柍笑着安抚阿水二人,随后看向寒舟,道:“您跟着大人多年,应是知晓,有些事女子做的比男子更好,我能做的事,寒总领未必能做。”
寒舟鼻子轻哼:“笑话,你一弱女子,不过是有些手艺在身,便如此狂妄。若论医术,我们中自有人比你厉害,论武功,你根本是一窍不通。有哪件事,是你能做我却做不得的?”
陆柍骤然上前,离寒舟仅一臂距离,笑道:“我能陪他睡觉,脱衣服的那种,你能吗?”
寒舟蓦地拔出剑,阿水亦见机拔剑。
阿井则是趁其不备,点其穴位。
陆柍淡淡地看着寒舟发怒,他几乎是声嘶力竭:“陆柍,你简直是恬不知耻!”
陆柍抿嘴笑,逗他道:“寒大人必是未经人事,这才守旧了些。若我和大人能够两心同,日后我为寒大人寻个媳妇,可好?”
寒舟的脸像是被人泼了沸水,红、烫,且被人打得疼,纵使胸中有千万句骂人的秽语,此刻也只会这一句:“你简直是不知羞!”
不知羞的陆柍却是心情大好,若是两年前她也能如今日般厚脸皮,岂会同寒舟这般辩驳?或许她真同徐季安成一对了,也未可知呢。
陆柍挥挥手,阿水同阿井便架上寒舟出门,门口站着一排黑袍,临门的一个快速为寒舟解穴,而后看向陆柍:“姑娘,我家主子说,沙漠难行,姑娘可要与我们一道?”
陆柍眼底燃起星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