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际云霞轻漫,长干街上烟火气冉冉升起,混着冷气,形成露水,沾湿了陆柍露在外头的肌肤。她今日穿得是件带有许多补丁的灰麻旧衣裳,衣袖处的线头拉出长长一截,头上也戴着一块黑旧头巾,活像一个叫花子。
但这形容并非有错,她今日确实是来当乞丐的。
彼时,金樽楼台阶下已经坐了一群年轻乞丐,其中为首的是阿井,他反复打量了来人几次,这才将人认出来,于是对着陆柍招手:“阿辞姐,这边!”
待陆柍走近,阿井才压低声音问道:“阿辞姐,我们在这看着便是,您不需要过来,还是穿着…”
他的话方至一半,便被陆柍打断了。陆柍笑盈盈道:“我过来瞧瞧,看你们有没有在偷懒。”
她将袖子中的烧饼拿出,分给阿井同在场的几位小乞丐,才在阿井身旁坐下。
阿井感激不尽,按耐住想进食的心回道: “阿辞姐,我受您恩情,是万万不可能偷懒的。我们这两日时常过来这金樽楼,打听到了不少有关金樽楼的事,便是您提到的荻洛,我们也从一位公子口中得到些许线索。”
陆柍闻言眼睛一亮,靠近他问:“如此甚好,你们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阿井害羞地看了眼烧饼,边吃边讲:“听闻这金樽楼下头有座鬼市,叫做鬼魅城,鬼魅城里头奇珍异宝众多,千金难买,便是千年人参,天山雪莲在里头都算不上值钱的东西。”
陆柍用手撑着下巴,末了点头,看来慧觉口中的鬼市便是这个鬼魅城。
阿井继续讲道:“我昨夜在墙角听一位醉酒的公子提到,可在揽月楼中寻得荻洛,可这京城并无唤作揽月楼的地方,想来那是鬼魅城中的地方。不过,阿辞姐,荻洛是同千年人参一般珍重的药材吗?”
阿井虽不知陆柍为何要寻荻洛,但这药材对她来说一定是很重要的,就像当时阿井想要得到木芙一般。
陆柍摇头:“不是,人参救人,而荻洛是害人的。”
阿井好奇地问: “竟然如此,为何要找到它呢?”
陆柍摸了一下他的头,笑道:“我自有用处,你快些吃吧,待会凉了就不好吃了!”
于是阿井暂时没再说话,而是狼吞虎咽起来,陆柍则是心思沉沉地抬头望向头顶的朱墙瓦片,朱墙皆以朱砂抹面而成,流光溢彩,瓦片下挂着一排镂金八角宫灯,金碧辉煌,这样华贵的楼阁之下,却藏有一个晦暗的鬼市。
陆柍在话本中听过鬼市,传说中的鬼市堪比地府,泛着阴森冷气。游人皆带鬼脸面具,犹如百鬼夜行,魂魄集会,在诡秘紧张的氛围中进行交易。买卖双方皆不问对方名姓,只痛快地钱货相交。若是有人不守规则,便很可能命丧于鬼市。
总归,那是个危险的地方,至少比梁府要危险许多,陆柍不由得打了个寒碜。身旁的阿井已然吃完烧饼,对陆柍说:“不过,阿辞姐,你想买荻洛,可是要进这金樽楼?好似那位进鬼市的公子是从金樽楼出来的,两出应当有连接之处。”
陆柍沉重地点头:“我尚在考虑中,但眼下我掌控的消息不多,还不能贸然行动。再者…”
再者她如今身无分文,得先想办法谋生,然后才有银子进入金樽楼,才有机会进入鬼魅城。
“那您可要小心些,金樽楼近日屡有刺客,光是我见着的都有两回。尤其是第一回,那女刺客逃得慌乱,不甚将我撞到在地,好在后头有追兵,她才未直接杀我。”
阿井回想起那日的惊恐,双手环抱自己,面上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陆柍闻言狐疑问道: “女刺客?”
阿井郑重点头:“正是,她那天呵斥我莫要挡道,我听得清清楚楚,就是位女子。你说她可真是厉害,对吧,一个姑娘家独自抵抗那么多男的,倒也不知她是否被抓到了。”
阿井自顾自地为那位女子的命运感到叹息,一旁的陆柍则是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太阳逐渐高升,长干街上的薄雾渐渐散去,陆柍身上的阴湿感亦被暖光驱逐。往来行人渐多,虽是无人在意墙角的乞丐,但陆柍还是得赶紧回去,只因这街上只有她一个年纪较长的女乞丐,她多少觉得有些不自在。
陆柍的不自在是正确的,她一起身,便同徐季安打了个照面,对方不知何时站在前方,也不知看了自己多久。
徐季安神情淡如水,背着晨曦,周身恍若泛着金光,他的语气仍旧温和,但说出的话有些冰冷:“陆姑娘怎得要乞讨为生了?”
陆柍觉着,此刻若是有个地洞便好了。她的脸一阵白一阵红,勉强解释:“我…感受一下…”
感受?她被自己出口的话给蠢笑,其实她本可以不解释的。
她正快速想着如何圆谎,身前的人却突然进了一步,一股幽幽茶香瞬间钻入陆柍鼻息,清新好闻,她的耳边响起沉沉低语:“陆姑娘,有人正看着你,你可要坐我的马车走?”
陆柍登时抬头,与之四目相对,徐季安神色自若,眼神澄净,不似在欺骗自己,于是她点点头,颇为拘谨地上了马车,心中却是感叹:看来这鬼魅城果真危险,她潜伏在此不过半个时辰,也无异常之举,怎得就被人发现了?
待上了马车,她收起思绪,开始胡诌:“多谢大人方才提醒,我因同友人赌约失败,须得接受惩罚,今日才在这街上扮作乞丐。本觉着这是件难堪事,不愿让人知晓,谁知还是让您给瞧见了。”
她佯装难堪地笑笑。
徐季安莞尔一笑,没有戳破她的谎言。
说来,萧云祁之人盯着他们,他本不该同陆柍亲近,可今日梁府出了件事,让他不得不对陆柍改观。
因着皇上旧疾复发,今日早朝由此免去,徐季安便早起去了梁府。
他方至梁赋笙院门前,便能听见里头梁赋笙发怒的声响。门打开后,地上跪着一排丫鬟,皆是瑟瑟发抖跪拜于地,梁赋笙则是扯着一侍卫的衣领询问什么。
梁赋笙见徐季安过来,焦急地说道:“季安,陆林的验状丢失了!”
陆林之验状无故消失,而进出梁赋笙书房的只有这些洒扫丫鬟。于是梁赋笙将她们聚集于此,一个一个审问。
众丫鬟皆是颤抖地言不知,唯独有个丫鬟大胆,想为自己寻一线生机:“大人……奴婢见小姐进过您的书房……”
“胡说!烟儿进我房内作甚?”
提及梁书烟,梁赋笙便心生悲伤,他的胞妹因病离世,如今还要被这些下贱的丫鬟诋毁,于是他作势要给这丫鬟一掌,却被一旁的徐季安给拦下:“子君莫要气糊涂,这些婢子在梁府许久,应是忠心耿耿,你且等待一日,我有法子找回验状。”
这样的生死关头,丫鬟大抵是不会说谎的。至于梁书烟是否真的同此事相关,她此刻人就在东柳巷,徐季安只需前去询问一番,便可得知真相。
于是他劝梁赋笙先不罚丫鬟,自己则是赶回东柳巷。马车拐弯进入长干主街时,不知为何,他向着金樽楼处望了一眼,却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这让他心中的猜想又坐实了几分。
陆林的验状于梁书烟而言不过废纸,但对陆柍而言,却是意义非凡。此二人如今同居于东柳巷八号,只怕其中大有文章。
所幸他不去向梁书烟问话,而是来到陆柍身前。
马车摇摇晃晃,车内静谧无言,两人各自怀揣着心事,偶抬头看对方一眼,就这样回到了东柳巷。
临下马车前,徐季安拦住了陆柍:“陆姑娘,我有一事请教,可否随我去书房一趟?”
陆柍顿时心下一沉,不由得生出一丝不安,她向来不愿涉足他事,可如今他人却好似要插手己事。
她拱手笑道:“大人言重,若是有事陆柍能帮得上忙,我定会尽力而为。”
——
秋高气爽,徐季安院中的桂子树枝叶葳蕤,其上点点黄星,使得院中尽是桂子香气,浓郁悠扬。
二人一前一后进到书房,待陆柍进门,徐季安先是将门掩上,然后请陆柍于桌前坐下。
他将桌上的桂花糕放于陆柍身前,又倒了些茶水于陆柍身前的瓷杯中,方才进入主题。
顾及陆柍会因此伤心,他便说得委婉些:“姑娘,我一友人圈养了只兔子,乖巧可爱,却不甚离世,经调查,乃是隔壁顽皮小孩投毒致其死,我的友人便来问我,可是要将这小孩打一顿,还是就此作罢?”
陆柍捧起清茶,茶水倒映中,她的表情不算好看,但还是笑以回答:“大人,我不知晓。”
徐季安又为自己倒茶:“我的这位友人孤苦一生,只得这兔子作伴,兔子死后整日郁郁寡欢。她虽是想问过我的意见,但我听其语气,仍旧是心有不甘的。”
“既是重要之物,心有不甘也应是正常?”
徐季安静静地对上陆柍的眸子,问道:“若此事发生在陆姑娘身上,姑娘会如何呢?”
陆柍笑笑,虽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何药,但还是认真回答:“善恶皆有报应,小孩做了坏事,自然是该受罚的。”
徐季安开门见山道:“所以陆姑娘偷了陆林的验状是心有不甘吗?”
陆柍闻言心下惊骇,想不出自己何处出了破绽。
这验状乃是梁书烟取的,而梁书烟已然“离世”,便是再怎么查,也不会查到自己身上。
她垂眸静思片刻,手心虽是一片冷汗,但料想对方没有证据,于是按捺住内心的慌乱。
突然,她的脑海中闪过阿井的话语,好似眼下关头有些许作用,随即抬眸,反笑问道:“大人,金樽楼行刺齐王的刺客可是宋姑娘?”
陆柍记得,宋裳衣身上的刀伤无比深刻,不可能会是因练武所伤;便是练武,也不可能是在深夜无人时刻出事,何况长陵还是有值夜的大夫。
她先前未戳破慧觉漏洞百出的话,只是不愿掺和他事。
徐季安轻笑,陆柍比他想得还要聪明,现在看来,先前的一切不过是伪装。
“陆姑娘何以推测,你可知祸从口出?”
“知晓。但是大人救我多次,是为了今日这祸患而杀我吗?”
陆柍倔强地反问道。
徐季安见她这般愤怨,认真地摇头:“并非如此,方才是我言重了。”
他救她,是想她好好活着。
徐季安将话题带回原处,娓娓道来: “若是寻常人,此刻应当会焦急询问我陆林之事,陆姑娘却讲心思方于别处,应当是已知晓陆林真正的死因。”
陆柍不言语,佯装不知何意。
“但你也该知晓,大理寺连同刑部共同将此事掩去,便是这背后之人是他们都不能招惹的人,你又如何能查得真相?”
陆柍还想继续装作不知,可对方却是一语点出:“梁小姐此刻应当在隔壁?”
“她帮你偷验状,你帮她假死?”
一连串看似询问的却极为肯定的话敲打在陆柍的身上,让她毫无反击的余地。
她的大脑彻底空白,耳边唯有蜂鸣。
良久,方才缓过神来。陆柍见他已经猜出,也不再藏着掩着,而是尽量平静问道:“大人如此询问,可是知晓杀害陆林的真凶?”
“知也不知,对方权力滔天,寻常证据无法伤他。你长姐身份低微,你便是收集所有证据都不能伤他分毫。何况,你大概是无法集齐证据的。”
徐季安将手中的茶杯放下,对上对方蒙着水汽的眼睛,殷切期望道:“陆姑娘,你竟已脱去奴籍,不如放下过往,好好生活?”
何必要趟这趟混水呢!
陆柍闻言顿时站起,放于桌下的双拳骤然紧握,她自是不认同徐季安的话的。
徐季安是居于庙堂的官员,而自己是身份卑微的贱民。他虽是在劝慰自己,但也是在敲打自己,底层之人需得遵守上头人制定的规矩,任人宰割,不得反抗。
挨了一巴掌,那是赏赐,不幸离世,那是活该。
“大人言之有理。只是……”她眼光清明,坚定地和徐季安对视:“大人是天上的月亮,不知民间疾苦,不知打在身上的鞭子是何等疼痛,不知入耳的话语是何等污秽,也不知独自等死是何等绝望。”
说着,她的眼中的泪水越积越多,情绪颇为激动:“我已脱去奴籍,尚且是旁人口中的低贱之人,不配享受同等待遇。我昔日同伴仍在水深火热之中,逝去的故人也仍不得安寝。我如何苟且偷生,平凡又卑微地度过余日?”
她便是在尚泱坊刺绣中夺魁又如何,对方一句不用低微之人便能否定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