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鬼魅城。
徐季安从窗户跳进芍药的房间,待落地,他将支起的窗轻轻放下,才转过身去。
屏风上灯影阑珊,屏风后伊人静坐。
他询问道:“阿辞姑娘今日可有收获?”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静。
他绕过屏风,桌子上的烛光微弱,映照在陆柍的脸上却显得柔和。她用手撑着一边脸,双目紧闭,手肘抵着桌面,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睡。
徐季安的呼吸声小了,他将桌上的灯缓缓挪开,待到桌沿,便用另一只手去接。
啪嗒——
徐季安看着烛台掉落,自己的衣袖被人扯住,然后烛光熄灭,只剩外头透进来的光。
“大人,一百三十一人。”
“什么?”
“我们说服了一百三十一人,明日她们会配合你们的。”
徐季安看不见陆柍的脸,但知晓她应当是激动的:“方才过去半日,姑娘是怎么做到的呢?”
“大人,是连翘帮了我。她被我阿姐骗入此处,不再轻易相信他人,更不可能相信我。但她有勇气杀我阿姐,她不怕死,我便用了激将法,让她相信她这是在自救,而不是我们在救她。”
“我用同样的法子联系了同连翘一起杀害我阿姐的姑娘们,她们感情深,彼此信任,有了连翘的话便放下心来。这些人算是揽月楼中最有想法的一群人,她们又各自去联系其他认识的姑娘,如此一传十,十传百,便很快联系上所有姑娘。”
“还有芍药,你给我的名册是芍药编写的,她同姑娘熟悉,知晓姑娘们的日常品性,有她在,我们交流顺畅许多……”
说着说着,陆柍的手从徐季安的袖子处挪到了手腕处,随后激动地握住了徐季安的手:“这一百三十一个姑娘被困于此,却不自轻自贱,想活着回去见家人。大人,我们明日会顺利的,对嘛?”
徐季安点点头,眼里的笑意没入黑暗:“是,会顺顺利利的。明日你跟着阿强吧,你无武功,阿强会保护你的。”
“嗯,我会跟紧阿强的。大人,明日我会小心些,利索些,迅速些,不会拖阿强后腿,我虽无武功,但遇事跑得还算快。”
“陆柍”,徐季安轻轻唤她。
陆柍疑惑:“大人,可还有其他事需要我去做?”
徐季安摇头,然后用右手轻轻搬开左手上的小手。他觉有些热,好在屋子里暗,无人能瞧见,他的脸定是红了。
陆柍有些尴尬:“大人,方才我太激动了……这才…”
“我知晓”,徐季安不知自己为何要这般扭捏:“板凳硬,你累了便去床上歇息吧,休息好了,明日才能跑得快。”
陆柍的手掌张开又握住,她手心里浮出点点汗珠,密密麻麻:“好…”
她小步往床边走去,等到床边,背后的人没有动静,她回头:“大人,我们今日还得到许多揽月楼贩卖人口的物证,芍药都交给周侍卫了……”
“多谢,辛苦。”
“大人,隔壁厢房无人。”
“你睡吧,我守着。”
陆柍闻言刚躺下又麻溜起身了:“大人,这好像不大合礼数……”
她想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合礼数,但徐季安会错意:“你睡吧,我等人。”
陆柍不好再开口请他出去:“嗷,好,那大人您慢慢等……”
徐季安抱剑倚靠在门上,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望向床边,他听懂了陆柍话语中的不自在,其实他也有些不自在。
他将视线转向门外,嘴角却微微扬起。因为什么?明日?还是她?徐季安不知道,但他今天有些愉快,就连等待的时间也变得短暂起来。
但这份愉悦很快就被心中的失落给掩盖,他想,过了今夜,鬼魅城之事终了,他们大抵是不会见面了。
算起来,他们的见面也不过几次,交谈也算不上深,可每一次的见面,都像一道精心雕刻的印记,刻在他的心里,忘不掉,余味无穷。
他也问过自己,莫不是他对她动情了?可是,何时动情的呢?为何就动情了呢?他自己也说不明白。
于是他开解自己,这不是动情,这是报恩,她救了自己和竹影,自己便要救她两次。沈府救她一次,鬼魅城救她一次,如此两清。
他的心里有放不下的人与事,可不能再多一个人了。
他的脑海里开始浮现一张张脸,从禾稷到贞贤太子,从育英堂的老姆到谭阶寺的和尚,从春日诗会的同仁到冬雪突现的少女,每一张脸上都挂着和煦的笑容。
每一次的初见,他们都是笑的。每一次的离别,他们也是笑的。
床上响起均匀的呼吸声,徐季安对着床的方向微笑:“陆柍,祝你安康。”
——
陆柍又做噩梦了,这次的梦境清晰地像是真实,那么近,那么可怖。
熊熊烈火在揽月楼燃起,白雾中混着烟火的浓烟,一切陷入混沌,陆柍从床上醒来,耳边是凌乱的脚步声,惊恐的尖叫声,兵刃相见的铁戈声,覆水灭火的息息声,还有她怦怦的心跳声。
房间仍旧是芍药的厢房,却没有其余人。她向着门外走去,身体直接穿门而过,来到走廊,陆柍惊奇地看着自己发光的身体,觉得不可思议。
走廊上已有不少穿戴铁甲的士兵,手持长枪与盾牌,他们正在同鬼影子厮杀。这些士兵陆柍不认得,也未曾见过。除去这两拨人,陆柍还瞧见了不少穿着道服的人,腰间挂着同样的云纹坠子。这些道士人数虽少,但比铁甲士兵武功高强,几招便能让对方丧命。
地上躺着的人越来越多,血腥味混着烧焦的味道,充盈着每个角落,陆柍用手捂着鼻子向下走去,她想找徐季安。
陆柍来到三楼,她的脚边尸体衡陈,地板上有长短不一的拖曳血痕,鬼脸面具的残片轻轻划过她的脚掌,毫无感觉。
旁边的门突然打开,她听到了牡丹的声音:“阿辞,你同我一道吧。”
然后,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牡丹,你先走,阿芙在一楼,你去了,有人带你走。”
房梁上的火愈加旺盛,烧得一旁观看的陆柍也觉着热,她双手环在胸前,吐槽道,陆柍,你赶紧走吧,不然待会阿强来救你,你要拖后腿了。
房梁摇摇欲坠,看得陆柍心急,她只好安慰自己,无事,这只是梦,只是梦。但眼见房梁真要落下,她的手却情不自禁地伸了出去,火光在她的眼里绽开,无比刺目。
嘭——
陆柍醒过来了。
方才做梦,她脑袋有些疼,于是她扶着头坐了许久,才缓过神。她的耳边突然响起梁书烟的声音:“陆姑娘,你醒了!”
陆柍将沉重的眼皮掀开,入眼的是盖在身上的草灰色被褥,没有鸳鸯,亦没有锦绣——这里,不是芍药的厢房。
“你昏睡了一周,可算是醒了。”
昏睡?这是何意?陆柍还来不及思考这句话的含义,脑袋又一阵阵地疼。她的脑海中闪过梦中的画面,又出现一些新的片段,零碎不清。
“诶呀,是我不好,我应当先去找慧觉师傅的,我这便去,你莫要动作啊。”
烈火,浓烟,呐喊,伤口,陆柍捂着头,任由记忆如风暴般侵入大脑,完整地拼凑出鬼魅城的最后一夜。
是的,那不梦。那一夜,她睡下不久,有人对着楼下放箭,几个丫鬟小厮当即身亡,数位客人因此惊恐受伤,闹着要离开揽月楼。与此同时,藏有火药的暗阁突然起火,爆炸声响彻整个鬼魅城。浓烟呛鼻,大火浓烈,柏木做的楼一层接着一层地烧,摇摇欲坠,姑娘们趁乱逸散,由千夜和刑部的人相继送离鬼魅城……
她的记忆戛然而止。
后来呢?她分明记得自己也一同走了,可为何在梦里,她又回去了呢?为何她会在牡丹的房间里,迟疑不定呢?
慧觉过来的时候,床上的人仿佛受了莫大的刺激,呆在原地,一动不动。慧觉心里一空,立刻坐到床边去牵陆柍的手,为其诊脉。
陆柍平静地转头,她想问很多问题,比方说:鬼魅城怎么样了?徐大人可还安好?姑娘们都救出来了吗?
可她一个字都说不出,不是不好开口,而是真的不会说话了。
她只能静静地呼吸,嘴巴却动不了一下,眼色也麻木地如同一滩死水,无喜无悲,空洞无光。她分明心里很急,但被莫名的力量控制住,说不了一句话。
慧觉眉头松开:“还好,还好。身子应当是无大碍了,静静养着就好。等明日我再去抓几副补气血的药,把流的血补回来。”
流的血?她流血了?怪不得她觉得身上有些疼。
“梁姑娘,还要麻烦你再照看她几日,等她能开口说话,落地行走,便不需要这么辛苦你了。”
“大师,这是应该的,我会好好照顾陆姑娘的,您放心吧。”
梁书烟瞅着陆柍惨白的脸,几欲落泪。许久未见,陆柍的脸瘦了一圈,本就瘦削的身材如今更是如一根枯枝,皮贴着骨,不见血肉。
诶,怎么就在回来的途中遭遇强盗了呢?身上那么多伤,这可怎么受得了,她接过阿九手中的药碗,亲自将药喂到陆柍嘴边。
对方没有张嘴,手紧紧抓着床沿,额头冒着细密汗珠,梁书烟便将碗放下,为陆柍擦拭汗水。
“梁……”
梁书烟闻言大喜:“陆姑娘,你能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