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不知怎么的,天气突然转阴,太阳被叠云盖住,原先光亮的庭院蓦地黑沉,山风亦起,将无讥悬挂在横梁上的衣袍吹得四处乱舞。
无讥同陆柍回到庭院时,他的僧衣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妖风给刮到屋檐上。无讥诶呦呦地着急,取了木棍来想拿回衣服,可到底是身高不够,还未能勾起衣裳,风一吹,衣裳就向着屋檐中心滚去。
陆柍便接过他手中的木棍,替他将衣服取下。
无讥接过那件沾染屋檐灰尘的僧袍,对陆柍道声谢,然后埋怨道:“老天真是偷懒,才半日放晴,又要下雨。我这衣裳挂在屋檐上许久,好不容易能收进去了,眼下我又要洗一回。”
陆柍没接话,她立于檐下,冷嗖嗖的风灌入衣袍,冬日的寒意随之来袭。她向着天空望去,灰蒙蒙的一片,不见一只飞禽,唯有漫天飞絮,将要落下。
“无讥,要下雪了。”
无讥拍去衣服上的灰尘,闻言“啊”的一声,才将头抬起:“怎得这么突然?”
陆柍却觉着,这场雪早就该下了,至少,她梦里的那场雪,该落下来了。
她双手持立,对无讥道:“我去山下药铺带些药回来,劳烦无讥小师傅帮我看着点阿井,回来时,给你二人一人带一份糖果,可好?”
无讥笑着点头,眼睛放光:“好!阿辞姐放心,晚课申时开始,在这之前,我都在屋里陪着阿井,你莫要担心,快去吧。”
陆柍点点头,进屋取了件棕麻斗篷,裹住身上漏风处,又戴上慧觉的斗笠,确保能御风雪,才下山去。
飞雪四溢,缭绕山空。
山路渐渐铺上白色,向下看去,宽窄不一的白玉带映入她的眼帘,而她身后走过之处,留下许多深浅灰印,风动树摇,枝头的片雪随即落下,掩去她的脚印。
雪越下越大,气温极速下降,饶是陆柍身上多添衣裳,也被这凌冽寒风刮得耳疼,好在她行路稳,步子阔,一柱香便到了山脚。
进城后,她先去了药铺,将所需药材提上,随后去了品茗轩。
室外大雪纷飞,轩内围炉煮茶。
陆柍一进门,暖意便从四面八方裹上,室内飘着各式茶香,淡雅幽然,她接过小厮递来的热茶,去去寒,便将准备好的十贯铜钱放在桌上。
她松了一口气,腰间总算是轻松了。
——
翌日,翰墨轩。
萧云祁手持折扇立于栏杆前,折扇轻轻一倒,便掩盖住他那张丑陋的假脸。一旁,慧觉换了身常服,头戴毡帽,哈着热气。
“昨夜下了一夜的雪,今日受刑,真是难为他了。”
萧云祁折扇轻晃,扇动凉风:“分明有其他法子,他却非要走着一遭,不知该说他是重情还是愚蠢。”
慧觉被风吹得吸鼻涕,身子稍加一侧,对萧云祁道:“今日颇冷,老朽体弱,虽说折扇微动更显翩翩,公子还是莫要扇动冷风,让老朽面寒了。”
萧云祁动作一滞,将扇子收住,脸色有些许尴尬:“脸上之物过分刺鼻,我这才扇风,并非是为了什么风情。”
他眼珠一转,道:“徐晏找的易容师技术太差,我回去就换了他。”
二人谈话之间,街道两旁已挤满了百姓。平日里百姓忙于生计,这长干街似流水般流动,但今日有人犯行刑,又恰逢大雪,农作暂歇,一时之间长干街上人挤人,堆叠出两条脑袋瓜田,议论纷纷,等待着看那贪官的笑话。
雪停云静,长干街人头攒动,热气蒸腾。
人群所向处,徐季安手脚戴着镣铐,被官兵围在中间,只着白色里衣,浑身素净,一步步向着邢台走去。
他的长发散落腰间,发丝随风凌乱,衣袂随风舞动,几分翩然仙姿。眉眼却还淡然,不见丝毫恐慌,眉毛染霜,眼光澄明,似水中穴珠,惊艳绝伦。他的嘴角泛白,下颚瘦削,两颊微凹,虽是精神不佳,但别有一番凄惨美色。
萧云祁双手环在胸前,语气酸酸的:“几经下狱,他倒是越发好看了。”
美人落魄,街道两旁的百姓更加沸腾,带着对美人的调戏,带着对贪官的怒气,带着看乐闹的玩乐,将地上的积雪团成一个个拳头大小的雪球,朝着徐季安砸去。
萧云祁眉头微蹙,道:“慧觉,你说这些刁民愚钝,会不会用雪球把徐晏给砸死了?”
慧觉闻言心里一紧,若是雪砸在身强体健之人身上,是不要紧的,可徐季安在牢中受了刑,已是吊着一口气走完这刑场,倘若还冰雪入身,身体受寒,就不好说了。
“坏了!”
慧觉心急,正要下楼去阻拦那些扔雪球的百姓,却被萧云祁给拉住了:“你现在下去阻拦,意图明显,骑虎营的人就混迹在人群中,你去了就是去送命,不仅耽搁徐晏的计划,反叫徐晏要去救你。”
“可是……”
慧觉还要说什么,萧云祁却斩钉截铁道:“我雇了山匪,要抓便抓他们!”
突然,下方的百姓突然朝着斜对面的品茗轩去,萧云祁抬眼看去,品茗轩二楼栏杆前,品茗轩掌柜提了袋铜板,大声道:“诸位,今日初雪,天寒地冻,我家东家说,要请各位喝碗热茶!”
掌柜抓了把铜板,向下倾洒,铜钱划拉过冷风,落进高高升起的手里,滚入厚厚的雪里。
人头攒动中,有几道带着冰刺的目光射向掌柜,掌柜打了个寒颤,连忙主持秩序:“诸位莫急,铜钱还有,莫要争抢。五枚铜钱可换一碗姜茶,若是没集齐五枚,也可入店喝碗散茶,去去寒。”
“诶呀,早知我便站在那一侧!”
街道对面的人叹气,谁知,话音刚落,身后的翰墨轩上也有铜钱洒落。翰墨轩掌柜将铜钱撒落:“翰墨轩已备好草纸,一枚铜板换一张,诸位莫要争抢,按序来,我们这的纸比对面的茶要多!”
萧云祁震惊地看着身旁的掌柜,一时之间不知是巧合还是翰墨轩果真发善心了。
两侧百姓被铜板吸引,没剩几人朝徐季安扔东西,余下几个还在抛东西的,被萧云祁雇来的山匪拦下。骑虎军之人见状,又立刻将山匪捉拿,乱成一团。
今日的主角倒是安而无恙,在官兵的护送下走远。将要拐过街角,徐季安停住了脚步,回头望去。
品茗轩二楼坐了许多宾客,掌柜扔在向着四面抛洒铜钱。唯有一绿衣女子,手持于腹,头戴帷帽,静静站立于掌柜身后,既不喝茶,也不落座。
且,脸向着自己。
微风轻拂,轻纱漫舞,徐季安同她对上视线。
天灰地白,人声消逝,徐季安的呼吸一滞,听见了春天的声音。
对面的人匆忙收回视线,下了楼,她将伞撑开,没入茫茫雪野。
徐季安的视线随着春天而动。
是陆柍。
徐季安轻声呢喃。
他在牢中受鞭刑,伤口处烈火灼烧,他咬烂了口中的布,没有哭;李思谦每日用贞贤太子刺痛他,折磨他,他也没哭。可今日见到本不应该在此的人,他的眼眶却蓦地湿热,有些想哭。
他不愿在官兵面前流露脆弱一面,遂用满是伤痕的手覆上眼睛:“风太大了。”
随行官兵见他停住脚步,以为他临近刑台,心底忐忑,便使劲将他推搡过街角:“待会死了,风就不大。”
这一推搡,徐季安的泪落下,冰冷手心突感一滴滚烫。
——
翰墨轩。
萧云祁看着匆忙离去的那抹熟悉身形,质问一旁的慧觉:“她为何会在此处?她不是同梁书烟一起离开长陵了吗?”
慧觉收回自己的视线,对萧云祁摇了摇头:“殿下的马车出了些问题,她回京来寻找能工巧匠,待马车修好,便继续上路。”
他留了私心,没说实话。
陆柍同他讲:“慧觉,我不走。我阿姐死了,你便是我唯一的家人,家人若是不在一处,是会难受的。”
慧觉确实难受。
“如今徐大人被捕入狱,皇城司之人放松警惕,不再大规模四处搜寻金樽楼之人,只要我不出现在他们眼前,就不会有事。”
“我留下或是离开,从来不单单是为了他人,更重要的是为了自己。我想在这陪着你,我想学医,承你衣钵,救死扶伤,悬壶济世。也想在京城开家刺绣铺子,赚得银两,让自己过上更好的日子。”
慧觉叹气:“可是你人在京城……总归是有危险的……”
陆柍摇摇头:“人不能总是指望他人保护自己,在何处又有何妨呢?总归是要我自己能耐够,才能护住自己。”
陆柍眼里泪花打转:“慧觉,从前你们护着我,日后,我来护着你们,可好?”
慧觉心软了,久久不言。
慧觉想,她说得对,求人不如求己,遂板正脸色:“陆丫头,跟着我学医很苦。我既为和尚,便要苦修功课,你跟着我,需得早课前,晚课后来寻我,但又不能扰乱寺中秩序,你可能做到?”
陆柍重重点头:“你忙时我便使绣花针,你得闲我便使针灸针。”
慧觉将脑中的思绪打住,对一旁的萧云祁道:“公子,走吧,要去刑台收尸了。”
闻此言,萧云祁不再纠结陆柍之事。二人随即下了楼,朝着刑台走去。刑台离此处不远,转过街角的粮油铺子,须臾间就到了。
萧云祁同慧觉混入人群,未穿过几人便到前排。许是长干主街处的茶还未吃完,刑台四周百姓寥寥,连平日里行刑时该有的怒骂夫子同谣言博士都不见人影,遑论“替天行道”的字眼,萧云祁愣是期待了许久都没听见。
他遗憾叹气:“真是没有半点行刑的气氛。”
慧觉倒是心头涌上悲伤,即便知晓这是徐季安设的局,但见到徐季安的脖子被套上麻绳,心中还是突突作响。
主刑台前,梁赋笙喊停了官兵,上前去同徐季安说话,说的什么,慧觉听不到,萧云祁也听不到。
萧云祁此刻胸中绷着一根弦,紧紧盯着绞刑架。他们在绞刑架上做了手脚,只待徐季安服下屏息丸,梁赋笙做好最后的检查。
突然,梁赋笙走开,官兵抽走垫脚的板子,徐季安咻的一下就被升至半空。他被绳子挂着,面色憋得通红,手脚不停挣扎。但没过多久,他手上的动作幅度逐渐变小,头一悬落,便没了气息。
萧云祁盯死了绞刑架,内心越发紧张,直到尸体被放下,才松了一口气。
刑台下的众人拍手叫好:“狗贪官,杀得好!杀得好!”
一片欣喜中,唯有台上的梁赋笙落寞站着,眼眶中盈满了泪,他将头瞥向一旁,避开百姓,徐徐落泪。
官兵正要替徐季安裹上白布,台下却不知从何处冲出几个彪悍壮丁,手持弯刀,手起刀落,对着徐季安便是一刀。
刀沿,鲜血淋漓……滴落在刑台上。
萧云祁瞪大了眼,同在场所有人一般,呆滞又惊恐。
“来人,护驾,保护梁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