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小羊不足一尺高,它才刚出世不到十日!傻子舍不得它,抱着它就往后缩。可他就是个傻子,被人打怕了,即便是这种时候都不敢开口说话……”
“管家和下人也在劝那小儿子,说‘这羊肉嫩是嫩,但容易一煮就烂。还是另选肉肥的更好’。”
“可那小儿子压根不听,他一听这话,把那香喷喷的饴糖往地上一扔,扯着脖子喊‘我就要他手里那只!我就要吃它!’”
“见小主人发话,那些人都吓得不行。管家和几个人哄着他,另外的人都跑了来,把小羊从傻子怀里拽出去。”
“那小羊被人抱走的时候,还一直朝傻子咩咩咩地叫着,就好像在喊‘救救我’似的……傻子才开口没说两个字,脸上鼻子上已经挨了七八个耳光,肚子又是几脚。”
“他躺在泥地里,看着小羊和另外几头大羊被人带走。呵呵,说他傻,他真的傻!”
“他好不容易清醒过来,才看见,方才被小主人扔在地上的糖块,早就被人踩得稀碎,一队队蚂蚁把这些碎糖都给搬回家喽!可把他难受的!”
“他呀,既没有了羊,又没有糖。就剩下咸咸的鼻血,流进嘴里,喝了几口。不喝白不喝嘛!”
卫青望着天上那隐隐约约的月亮,嘴角边笑意越浓。
“到了岁首那日夜里,傻子突然被人叫去。他到了一处屋子前,闻见满屋子香味,也不知是什么大鱼大肉或是酒菜的味道。”
“那里的男男女女,都是穿着漂亮的衣裳,发髻都梳得油光水滑的。人人看着,像天上的仙人一般。傻子这才闻到,原来那些香味,是从他们衣裳上飘出来的。”
“傻子跪在底下半天,听见里头有人问‘他来做什么’,傻子不敢开口。叫他来的下人便说‘大公子好心,说要赏赐他吃食’。”
“里头有个女人笑起来,那些管事的人也赶紧跟着笑,一边笑还一边说‘大公子心善,果有夫人之风!’屋里头更热闹了,傻子吓得更不敢抬头。”
“那女人不知说了句什么,之后,便有僮仆捧着个漆盘走出来。他把里头那碗肉往傻子跟前一扔,说‘公子们赏你的!’”
“不用他说,傻子就已经磕了六七个头。他知道,要是不磕头拜谢主人,他们会把他拖下去打。”
“傻子不能留在那儿,捧着碗回到羊圈那儿,自己躲起来慢慢吃。”
“他来到这个家已经一年多了,头一回吃上肉。这肉羹不知用什么肉做的,滋味不错,又嫩又细。原来主人们平日里都是吃着这么好吃的肉吗?”
“傻子一边想,一边吃完那肉。自然啦,那碗他得还回去。”
“到了炊间,他把碗递过去。奇怪的是,疱丁火夫们这回却没踢他。他们反而笑着问他‘昨夜那肉好吃不?滋味怎样?’”
“傻子老实说啦,肉好吃,他从来不曾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炊间的人乐得哈哈大笑,有的人甚至笑得连眼泪都流出来。见他们没打自己,更没骂自己,傻子很高兴,也跟着他们一起笑。”
霍止瘁听到此处,已暗觉不妙。她皱起眉头,继续听卫青说下去:
“……那天夜里,傻子到井边打水,碰到炊间的一个小僮仆。那人朝他做个鬼脸,见左右无人,便悄悄跟他说‘你吃了那肉,心里可痛快?’”
“傻子知道这小仆平日里不怎么打骂自己,偶尔有,也是因管事的人催着,这才假装踹自己两脚。他不想瞒对方,自然把肉的滋味告诉了那小仆。”
“小仆看了他半天,叹了口气说‘你吃自己养着的小羊,还能吃得下,我可算服了你了!’”
“傻子傻了,不知道对方这话是什么意思。小仆凑在他耳边告诉了他,原来今天赏赐给他那肉羹,正是用小羊的羊肉做成的!”
“那只小羊,已经被他们宰了!它的肉,大多数都落入了这家子的主人们嘴里。剩下的那点子,他们特意赐给傻子,想要看他吃羊肉的德行!”
霍止瘁虽然已经大概猜到这家人的用心,但听到这儿,还是忍不住浑身发抖,既是痛苦更是愤怒。
但是卫青却仍是十分平静,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情。
他笑了一笑,又道:
“傻子知道这事,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羊圈那儿的。他坐坐不了,睡又睡不着。起来绕着圈子,捶肚子抠喉咙,搜肠刮肚了半天可都吐不出来。”
“唉,好好的小羊,那只被自己亲手接生出来的小羊,就这么被人吃了。甚至,连自己都有份儿……”
“傻子知道自己对不住小羊,他护不了它,甚至还和那些人一样,把它给吃进肚子里头……”
“自从那天之后,傻子越发成了个哑巴。每天夜里,只要他一闭上眼睛,就能梦见自己被人从羊圈里揪出来,抬到炊间去,被宰杀干净,做了碗大肉羹。”
“那些穿着漂亮衣裳的男人女人,一边吃着他的肉一边哈哈大笑。”
“而他竟然还是清醒着的,知道喊疼。可是他叫疼的声音,却是咩、咩、咩……跟羊一样!”
“他一睁开眼,这才知道自己又做了恶梦。因为自己在梦里乱打乱踢,身边的羊才吓得直叫唤。傻子在梦里听见,便以为自己也成了一头羊了!”
“偏偏怕什么就来什么。没过几日,傻子外出放羊回来,在数圈里的羊时,才发现少了一只!”
“他想起来,这日他在山路上下来时,遇见有人在放另一群羊。那只走丢的羊,肯定是跟着那群羊了。”
“唉,但是如今已到夜里,他别说外出找羊了,连门都出不去。”
“管事的人像往常那样来数羊。不用说,羊少了一只,他们便把傻子脱了衣裳,绑在树上拿树枝抽。”
“打得累了,他们才问傻子‘那只羊可是你吃了?’。傻子把羊走丢的事说了,可他们却不信,非要说他是嘴馋,自己杀了那羊、做成羊肉自己偷吃。”
“他们问一遍、打一遍。傻子就是傻,当时一口气上来,说什么都不肯认是自己偷了羊。结果自然是被人打晕了过去。”
“喏,这就是傻子被人用皂角枝抽的第三回打。之后,他们便没打过他了。”
霍止瘁忙问:“他被人放出来?那家不肯留他?”
卫青只是摇摇头。“那倒没有。傻子被打得晕过去,他们打累了,便把他一直绑在树上,绑了一天一夜。”
“之后见实在问不出什么来,这才把傻子从树上解下来,扔进后头一间破屋子里。”
“傻子也累了,在里头一碰地上就睡着了。他喉咙里像火烧似的,渴得要命。等他醒过来之后,才发现自己正在啃着墙上的青苔。”
似是想起了那时的窘态,卫青忍不住噗嗤一笑。
但他随即就不笑了。因为卫青眼中,映照出少女那双含着泪光的清澈眼眸。
卫青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他努力想了一想,方道:
“青苔没啥味道,但使劲嚼嚼,还真能嚼出点水汁子来。幸亏有它们,傻子这才不至于渴死。”
“傻子这时候才有点力气想事情。见自己唯一一件衣服都成了碎条子似的,傻子才开始后悔,早知那时还不如认下来,不然衣裳也不至于被扯得稀巴烂。”
霍止瘁想了一想,却道:
“不成!绝不能认的!”
卫青看向她,轻声道:“怎么说?”
“不认这罪,确实会被他们教训得极惨;可要是真认下来,他一旦成了贼,这家子就更能往死里整他了!这正是他们打的如意算盘!”
一想到那些人的虐待手段,霍止瘁只觉不寒而栗,对对方的命运更是担忧。
卫青点点头,叹了口气,说道:
“是啊,你说得不错。他们早就有心想整治他,若是认下这罪,那到时无论怎样处置这傻子,都是他们有理……”
“只是,傻子那时根本想不到这一层。若是他能早些遇见你就好了!”
虽然明知当事人无恙,但霍止瘁一颗心仍是忍不住高高悬起,问道:
“后来呢?后来他怎么样了?”
“傻子被关在小破屋里,那些人仍不肯放他出来。看守的苍头见无人来问,他没钥匙,便想了个法子,让傻子把手从墙角的破洞里伸出来,他把吃剩的一点子饭菜倒在傻子手里。就连水也是这般,倒给傻子,他才总算喝到了水。”
“傻子从来不曾吃过这样香甜的饭菜和水,那滋味恐怕比仙人们吃得都好!只是他身上还疼得厉害,稍微一动弹,那些伤口又裂开了,因此他夜里都睡不着。”
“就这样过了两日,外边的苍头一直没来。傻子等到天全变黑了,实在困得厉害,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才眯了眼,忽然间就听见墙洞那儿有人轻声叫自己。原来是那苍头回来了。”
“苍头告诉傻子,说那些管事的人今天一大早全被主人和夫人叫去,骂了他们好一顿。主人们又是命人查、又是让人打人,闹了一天才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