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话——“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十几年过去了,鹿山颈后的烙印早已被自己用石头刮去,连同那个火色胎记。
火色胎记……
他忽感后颈刺痛,那块被迫磨掉的烙印像火钳一样烫了他一下。
他的记忆之海开始翻腾。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丹色丘山,山壁上全是蜂巢一样的岩洞,密密麻麻。天上的霞云像是永远泻不尽一样,由丘山围成的圈中心,有一个深褐色的湖,许多戴着面具的“鬼影”边唱边跳,围着湖泊燃烧稻草。
不,那不是稻草……那是一个个用稻草扎成的活人!
他们被蘸了血的藤条捆吊在湖上,竟然有上百个……
这些“鬼面人”一身乌羽,就像一群折断翅膀,在棘海中翻腾的黑鸦。可他们的歌声却是空灵曼妙的,甚至用上了沙鼓和驼铃,在“草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吟唱出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嘱托和寄望。
他们举起神圣不染的荆杵,微笑着捣进每一个献祭者胸膛,神情激动地欢叫着,掏出一颗颗鼓动的肉心,统统没浸神池,洗涤澄澈后,终于冒出透明的软泡。
鹿山呆住了……
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三岁孩童,在无数鬼面中穿梭游荡。忽然间,他被人抱起来扔进腥臭的池水,迎面荡来一个被大火灼透的“草颅”,黑发铺缝成网,遮了他的额头,双眼溃灼成洞,唇间渗出乌血……
这张脸简直跟他在仙尘观撞见的鬼脸面具一模一样!
鹿山想发出叫喊,喉咙却像是被那些草人的血盆大口咬破了,一个音都发不出。他拼命挣扎,想摆脱那个羸弱幼小的身躯,从堆满血骨的深潭中爬出来,然而那具肉躯分明像是嵌进了他的骨血,跟他的灵魂融合,牢不可分。
终于,鹿山不挣了,任那烧化的草颅化为深脓,一滴一滴落在脖子里,在颈后烙出了那个火色胎印……
“往西走,有一座窑山……有水……”鹿山无意识咕哝出一句。
李世温脚步一晃,又听他反复念道,“百节火难,牢穴五分,吾主千寿,罪福必应……”
小道童惊着了,伸手指着鹿山,“他……他为什么会太平教的奠歌……”
李世温侧头看了一眼鹿山,没接道童的话,“走吧,去他说的窑山。”
又往西走了一阵,天空突然传来几声鸟鸣!
“是沙鸟!”小道童大叫道。
有沙鸟飞掠的荒漠必有绿洲,李世温眼中充斥起希望,他片刻不敢耽搁,忙跟着沙鹰飞往的方向加快脚程,终于在日落之前进了窑山。
窑山中间环抱一个深湖——这里有水,有草,还找到了走失的两匹马。
他们终于在被困荒漠两天三夜后暂时找到了一个栖身之地,李世温猎来鸟,盛了水,烤上火,三人总算活了下来。
可是鹿山的毒伤没有药治,人全凭毅力撑着。
隔日一早,从九则峰飞来应忠的雪鹰跋山涉水,闯过漠海,终于在这片绿洲找到了正在汲水的李世温。
此时,距离这封信自冬至送出已经过去近二十天,李世温看完后简明扼要地写了回信,当日便让雪鹰送出了窑山。
只是他没想到,因为提前启程,二爷并没收到这封信,雪鹰绕飞幽州后送去了雨危船渡,这封信在四处游荡近七天后,最终落在了靳王手里。
当天夜间,鹿山伤毒发作,李世温险些按不住挣扎中的他。
折腾到后半夜,小鹿衰弱成一张脱骨的皮,浑身的皮肤透着灰败的雪色。湮没入骨的毒钉若再不拔|出,就算毒没入骨,伤口也会溃脓。
李世温等不了了,不顾小道童哭喊阻拦,用淬过火的刀毫不犹豫剜出了那三根毒钉,又立刻伏在伤口上,用嘴把快要钻进血脉的剧毒吸出了一半。
终于,他二人生死同命,福祸与共了。
鹿山被他蛮力按着,推不动又躲不开,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快被他吸干了,只能声嘶力竭地挣扎咒骂,嚷着要扒了李世温的祖坟。
“我无亲无故,连打哪儿来的都不知道,要是能找到,你就扒吧。”
鹿山在剧毒的折磨下死去活来了几轮,到最后骂不动了,盯着石顶,竟不争气地哭起来,眼泪淌进草垫,和泥血混在一起。李世温无能为力,想劝又不敢靠近,只能僵杵在旁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鹿山感受到他凝望的目光,刻意翻过身,用后背对着他。
“别管我了,走吧……我求你了。”
鹿山突然开口,话音中透着绝望,几近崩溃地央求。
然而李世温不言不语,一动不动。
于是鹿山只能反反复复地求他,求了片刻又开始低骂,骂过几声彻底脱力,最后吸着颤音睡着了。
李世温这才收回视线,蹭掉唇边的血,撑剑起身,“他暂时死不了了,但伤得太重,不能挪动,我这就去应忠找解毒的药,来回最多三日,虚明道长,你能帮我照看他吗?”
小道士慌忙点头,“你放心……可、可是你去哪找解药呢?”
“哪杀的人就去哪找吧……我也不知道。”李世温忽然想到什么,欲言又止,“……若是三日内我没回来,你就一个人走吧,我给你留一匹马。”
虚明循着他的背影,叫住他,“你们是在找玄忏居士吗?他是镇西王府的孝王殿下,常来观中与师兄们论道。”
李世温脚步一顿,回过头,“你知道他人在哪吗?”
虚明摇头,“着火那日他没来观中。玄忏居士为人谦善,这些年一直在接济仙尘观,玉皇殿中的玄天壁画就是他筹款修缮的,可惜都烧没了……他们说这次太平教杀人就是冲他去的,因为他早年间曾和这些人结过仇。对了,我虽然不知道他此时在哪,但我知道他经常出入的一家土茶社,就在应忠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