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那几个道人就是我们在恒城救的。”李世温道,“杀手十分猖狂,跟在应忠一样。”
二爷突然意识到不对,试探问,“难道恒城军府纵容了太平教的杀手?”
“……哪里只是纵容。”李世温不自觉握紧拳,“明面上看是恒城守军和当地官府合力办案,但半个月下来,命案不消反增,城门紧闭多日,却仍有太平教杀手流入内城。到后来情况更加严重,不止是道人遇害,连矿山上的石工也频频遭难,官府不得已将矿山关闭——”
二爷轻捻的指尖忽地一滞,打断他问,“是恒丘矿山吗?”
“没错。”李世温道,“那段时日恒城人心惶惶,至少惨死了十几名石工。官府看似尽心竭力、没日没夜地缉拿嫌犯,对外宣称已有数十名太平教余孽落网,但迟迟未有贼人问罪。城内民怨沸起,嚷着要官府当众处斩已缉拿的太平教余孽。官府逼不得已,便和恒城军司长,就是那个陈维真,官军两府一同监斩。上月初,三十六名太平教杀手游街示众后在城门问斩,民愤算是暂时熄了。”
他缓上片刻,又道,“我和小鹿又等了几日,见没再发生什么事,便打算离城。没成想离城当晚,在城外乱葬岗遇见一个烧纸的妇人,她说当日问斩的人中有一个是他的丈夫,她的丈夫不是太平教余孽,被官府押去充了死人头。”
二爷眸光一凛,“那妇人说的话属实吗?”
“属实。属下查了。”李世温牙关咬得很紧,义愤填膺道,“我和小鹿被那妇人引着,又结识了几个被斩刑囚的亲故,统统一样——恒城官军用犯过其他罪名的刑囚充当太平教杀手示众问斩,真正的太平教余孽却被他们开了后门。”
二爷蓦地站起,脸色黯下来。
李世温气愤至极,“恒城军府……他们为了不让这些‘替罪羊’在示众问斩时开口叫屈,竟提前挖了他们的舌头,灌了迷药。这些人最后都是昏昏沉沉、不明不白地掉了脑袋。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罪不至死,有些甚至是含冤入狱。将军,您说这样的恒城军府,我们怎么能信?”
二爷没有接话。
这就是恒城的太平教余孽屡抓不禁的原因!
看来一直以来,恒城官府奋力抓捕嫌犯的动作,不过是在老百姓面前装装样子。抓进去的太平教杀手不入刑、不问罪,甚至还有替罪羊为他们抵命,这些人一进一出毫发无损,有官军作保,继续明目张胆地在坊间兴风作浪。
好一个两面三刀的陈维真!
二爷清楚地记得,鹿山第一次送至九则峰的信就是在十一月初。按日子推算,他们当时应该已经离开恒城,正在往应忠的路上。小鹿在信中半句没提恒城军府的事,甚至连去过恒城都没说。想必他猜到自己会和陈寿平见面,碍于陈寿平和陈维真的叔侄关系,万一自己这边不慎透露一字半句,恒城那边会打草惊蛇。
陈维真自诩立州军,明面上站陈寿平的队,非但投其所好,帮师兄置办了聘礼,还给自己这个非亲非故的外人采买了西沙补药,甚至后来还装模作样地送来了太平教杀人用的暗器。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二爷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心累不已。
师兄啊师兄,你们老陈家的水太脏了,老一辈的叔伯,没一个真心向着你。
幸亏当初自己动了个心眼,没直接把陈寿平盖过私印的回信寄过来,也幸亏鹿山和李世温办事谨慎,即便自己当时疏忽了,他们也不会轻易用印。
“你们来应忠是因为孝王吗?”
“是。”李世温应道,“自从问斩了那批‘替罪羊’,恒城就再没死过人,应忠却开始接二连三地出事。坊间传言,太平教的死仇就是那位失踪多日的孝王殿下。我们来应忠后一直暗中盯着镇西王府,却自始至终没见过孝王本人。”
他不慎扯动伤处,疼得抽了口冷气,“……说来奇怪,自从太平教开始在应忠出没,孝王就消失了,包括他常去论道的仙尘观。十天前,镇西王府走水,我们一路沿着火龙去到被波及的仙尘观,只来得及救出一个叫‘虚明’的道童,从他口中得知,孝王已经很久没去过观中了。”
李世温随即将他们被鬼面人追杀、受困沙漠的经历一字不漏地讲了一遍,说到后来,他懊恼地砸着床板,“可惜我今晚没能抓住那个鬼面女,将军,小鹿是为了救我才挨了那三钉……我……我要怎么才能救他?”
二爷走过去,按住他僵硬颤抖的手臂,安慰般拍了拍,“你方才说在沙漠中是得小鹿指引,才找到的窑山?”
李世温恍了一下神,这才想起什么,忙说,“您一说,还有一事我也觉得奇怪,将军,鹿兄竟然会念太平教的奠歌。那几天他昏迷不醒,梦话说的都是什么‘吾主千寿,罪福必应’……别的记不清了。哦对了,还有今夜跟我交手的鬼面女,她其实已经把我制住了,稍一用力就能取我性命,最后却没有杀我——”
“为什么?”
李世温抬起手,摩挲着自己颈后那个烙印,“她掐我脖子的时候摸到了……我不知道这个烙印对她来说有什么特殊含义……她一个人现身仙尘观,我觉得她就是奔着小鹿去的。”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段毛发,递给二爷,“这是我在仙尘观枉死的道人手中发现的,不知道是什么。”
二爷捻着那撮柔软细腻的毛发,觉得这一点不像兽毛,也不似成年人的头发,就像流经指缝的血脉,轻轻一捏就会碎,再一松手,竟又完好无损。
“我知道这是什么。”二爷幽幽一叹,“这是出生婴儿颅顶的胎发。”
“什……”李世温张着嘴,顿时哑了。
只有呱呱坠地的乳婴才生得出这样嫩软却坚韧的毛发,哪怕在人世间多捱上片刻,都会沾惹是非,都会变脏。
人活着,跟鸟兽别无不同。唯一的区别,鸟兽分强弱,人身分贵贱。出生的婴儿一旦分出三六九等,贫贱者的啼哭都揣上了骂声。
二爷将那撮毛发收好,对李世温吩咐,“你好好在这里休养,帮我盯着西南方的火信,我去去就回。”
李世温慌忙起身,“将军,您要去哪?”
二爷转身拿起燹刀,“我去把解药拿回来。无论如何,我也不能任那几根烂钉子在害死苏桐、重创蓝舟之后,再白白要了你们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