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文里,成功递出了战域。如果侄儿猜得没错,您当初出囹圄、赴道观、绘仙图、行西北——这一路,应该是有人刻意安排的。自您一只脚踏出那个牢笼,您的命数就从此和五王联战脱不开干系。” (前情:546)
薛韫顿了片刻,忽然大笑起来,笑音颤栗,像是要将羸弱不堪的背骨震折。
笑过一阵后,他慢慢走近靳王,仰起头,“小皇侄,你果真和你父皇一般的算计,连这等替人改命的心思都能撞到一块。”
他悠悠踱步,背起手,显出古怪的老态,“没错,后来我才想明白,这一切的确是你父皇安排好的——他一步一步引我入局,将我收买,让我这人畜无害的残废身,心甘情愿地为他亲赴五王兴兵的修罗场,当他袖中的三尺锋。”
果然,靳王想。
从表面上看,父皇当年参与夺嫡,看似自始至终都未卷入五王叛反的漩涡里,甚至连朝中一直以来的权争党逆都没怎么过问。然而,他其实从未远离过权争。所有的漫不经心和礼贤退让都是演给薛广义和朝臣们看的,在人人都以为他明哲保身之际,他的刀早已伸向了五王叛乱的核心地。
——其中一把袖中刀,就是这位身有残疾的小皇子,薛韫。
而他自己,只适时地在祖父发难之际献计安抚,用以退为进的方式逐渐渗透皇室宗族,在五位皇叔叫嚣谋反的乱战下,成了祖父最为信任和倚仗的一方诸侯,最终成功剿灭五王叛军,克承大统。
“小皇侄,你父皇那才当真是韬光养晦,韫椟藏珠。”薛韫笑起来,“看似不争不抢,不闻不问,上孝下悌,兄友弟恭,处处不显山不露水,却能让薛广义放下戒心,让我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在清平的那两年,我将五王养兵盈祸的消息暗暗收集,以家书的名义不断送往京城,递到六哥的手里;五王起兵后,他拿着我搏命送出的‘道观贤文’面圣,这才从薛广义的手中博得披甲远征的第一把金刀,从此锋芒毕露,战功不断。连我自己都没想到,那些年我一直都在被他利用……果真,自古能登上王座的君主,心若磐石,手段下作。”
靳王皱起眉,仅仅如此,倒无至于让薛韫疯成这样,不惜贱卖残身,为一个前朝毒教养兵。而且,这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肯为了一方诸侯搏命相争的人,除非……
于是他再一步试探,“小叔说得对,自古君王天下臣。可即便他们手段下作,那些甘愿效忠的人也并非愚昧不堪。侄儿看小叔您,就是一个聪明人。”
薛韫听出他话里有话,难得一见地真诚起来,“哦?侄儿这是什么意思?”
靳王尝试牵引他的话,意味不明地说,“侄儿只是一个听故事的,您不过三言两语,我都能听出您远赴西北这事有猫腻,那您作为当事人,即便当时没反应过来,难道事后没想通吗?竟心甘情愿地被父皇牵着鼻子,遛了那么多年磨。”
薛韫不怒反笑,“你的意思是,我早就猜到你父皇利用了我,而我是甘心伏首——”
“恐怕您也不是只对父皇一人‘甘心伏首’。”靳王一针见血地打断他。
“嗯?”薛韫眯起眼,“说清楚点。”
靳王冷声道,“在明知自己不受皇父待见,暗中遭六哥利用,五位皇兄行将谋反之际,我若是您,在那种四面楚歌的情势下为求自保,一定会选择站队——薛广义好杀成性,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六皇兄心思缜密,不好驱使——于是,作势杀上靖天,活取薛广义首级的五王战部,便是我的‘近水楼台’。”
薛韫收起笑,对眼前这个小皇侄,他突然有些刮目相看,“说下去。”
“元熙二十七年,五王之乱祸起清平,斩马的第一刀是从您这里剐的。”靳王道,“无论是您自己,还是荒史传闻,都振振有词地说,您就是五王兴兵的‘响哨人’,揣着一封道观禁杀的文书就敢冲破五王战部的重重杀阻,将他们兴兵作乱的战信送上京师,多么的果敢坚韧,大义凛然。那侄儿便有一个疑问,到底真如他们传言的那样,您对父皇忠心不渝,为报战信不惜赔上性命,还是说,您也曾示好于五王,却因为一些原因没有谈拢,于是愤然逃匿,只为反杀报复?”
小叔打小寄人篱下,受尽欺辱,敏感多疑是他长久养成的天性,不至于在摸清了父皇利用他的手段后还能够坐以待毙。他在清平县的那段日子,必然是一方面用搜集来的五王战信讨好远在京师的六哥,另一方面则用京师的情报刺探五王的虚实——只要有一方对他示好,他这棵墙头草就会顺势倾斜。
“执一不化,必受其害的道理,小叔心里跟明镜似的,对吧?”
果然,薛韫沉默了。死寂的地下石窟里,只剩下靳王克制无声的闷喘。
薛韫走回没有火光的阴影中,幼弱的身躯仿佛一个枯槁的纸娃娃,他古怪一笑,轻叹道,“乖侄儿,你可当真生了一颗玲珑心,也不知是跟谁学来的这些揣度人心的臭毛病。”
靳王露出理所当然的微笑,故意琢磨了片刻,玩味地打起趣,“嗨,打小需要侄儿无时无刻揣度心思的,也就那么一个人罢了。那人才真真生得一副雪胎骨、玲珑心。至于闲杂人等,够不上侄儿费这番功夫。”
言下之意,他薛韫不配。
薛韫一声冷笑,心知肚明他说的“那人”是谁,不急不恼,也不接话,只是眉眼含笑地望着他,“反正侄儿今日也出不去了,不如小叔就把你想听的睡前故事,一五一十地讲完——”
只见他退后几步,垫着脚,费力地将黑暗处一簇还未燃起的火把点亮,火晕照拂的角落里,摆着一个锈血斑驳的铁笼子。
他走到铁笼前,脸上露出厌恶之色,“没错,清平县遭五王屠殁之前,我确实曾向他们示好。我薛韫从来不是什么伟岸坚贞的英雄豪杰,尽忠职守是做给你父皇看的,若想不被拿捏,安稳地活下去,就必得先发制人——至少我当时天真地这么想。”
他叹了口气,在笼子前踱起步,“于是我将京师的消息传了一部分到五王战部,算作示好的投名状。时值五王刚刚兴兵,正需大量扩充军备,以赢惠王,哦,就是我那位大哥,以他为首的五王大军好不容易达成了暗中与北鹘军府的协议,决定帮助彼此开辟一条从南到北锻兵养军的水路——”
靳王微一沉吟,想必这条水路就是多年以后岭南王吸纳五王旧部,利用他们的“残蜕”顺势复兴的“金丝带”雏形。
“可惜,起初他们与北鹘军府的榷商并不顺利。”薛韫继续道,“谈判的人名叫耶金汗,呼尔杀你认识,耶金汗就是他的表叔。那耶金汗生性残虐,让人到处给他搜罗南朝坊间的‘稀罕物’,用以交换他最初承诺下的,供给五王战部的一百匹金标战马。”
“‘稀罕物’?”靳王听出不对劲,立马看向薛韫身后那个铁笼子。
薛韫一声长叹,伸手攥住铁笼骨上斑驳的绣血,突然咬死牙关,“于是我那五位皇兄竟将我骗了来,和其他九十九个孩子,分别锁进这样的铁笼子里,就像前朝民间虐杀乞儿,当做采生折割的四不像,谄媚地‘献’给了那个疯子。”
靳王隐隐蹙眉。
薛韫打小因为佝偻的残身和畸形的长相,为皇族宗室嗤之以鼻。在他们眼中,这个天生残缺的小皇子是象征亡族的凶煞,招致杀戮的祸根;但在五王的眼里,他们的小皇弟也可以变废为宝,成就那株为得宏图霸业博君一笑的“遮羞草”。
此刻,那个灌满了人血的“温笼”好似铺满了整个石窟,正关着一个个撕裂惨叫的幼猿,他们不人不鬼,不生不死,被糟践成一无是处的烂泥,拼命挣扎着想从狭窄的铁杆中爬出来,又被人抽了骨似的硬塞回去。
正座上那头披着金袄的恶兽,不断地发出尖利刺耳的疯笑,在淫佚靡奢的沸汤里析骸以爨,浇筑成一个个剥净灵肉的怪儿。
——竟还是同根同血的兄长,亲手奉上的。
薛韫回过头,讽刺地笑起来,“可我们都这么‘卖力’地伺候他了……那耶金汗还是没把一百匹金标马给他们……”
他挺起背,学着耶金汗的样子,指着空无一人的铁笼子,阴恻恻地说,“‘这么大点的玩意,值不得一百匹金标马,身量不够,倒是和我族的战犬差不多高。’于是,战马没捞着,倒是拿‘我们’换回了一百条看门狗。”
说到这,薛韫发出刺耳大笑,“残身配残命,好不快活……哈哈哈……”
他似乎一点都不在乎往自己身上泼溅污言秽语,恨不得将自己糟践成一无是处的脏畜。他双手捧起,像是要对天公奉上一颗活蹦乱跳的肉心,虔诚又鄙夷地尖叫着,“我匍匐在地上,求他们……我拼命地求……求他们放过我……可他们不肯……他们将我关押在清平府的死牢里,狗一样拴了半个月。”
那些北鹘荒蛮癖性怪异,为得霸业不惜羞辱同族的五王战部更是凶残。
一百个“笼中儿”被清平人称作“金寿塔”,为北鹘军府骄奢享乐之后,继续被挂在城墙根,引来行商走马的贵贾驻足围观。他们成了清平县人茶余饭后笑骂的谈资,只需要灯笼似的挂在那,就比街头巷尾卖艺杂耍的赚回的赏银多。
于是就这样,这些“金寿塔”在为五王战部攒回一百条战犬之后,又一次为他们赚足了军饷。军备源源不断地扩充,死一个,就有一座“塔”补上去。
从清平外扩至郾封、祈州、万安、濄城——长关四镇的贵贾纷纷慕名而来。
传言说,围观“金寿塔”的人太多,需踮起脚,才能从黑压压的人堆里看清一二。甚至有富家少爷为求一观,不惜以重金打赏,将那些“金兽塔”买回家,再换安些不同种类的兽足,变着法子地折磨把玩。
终于捱到泽济二十七年夏至,五王兴兵,斩|马|刀落下的那一刻。
夏至夜,热风袭袭。
第一声折骨杀身的惨叫来自于一只出笼的鸡。
清平县一夜之间惨遭屠戮,城民长年以血肉养肥的军患,终于自己也成了首杀试刃的磨刀石。阵阵哀啸传出,木栓险些封不住城门,不断有城民想撞开逃出去,又被五王战部抓回去断首砍足。
他们杀红了眼,不论男女老少,牛马猪羊……
哀途不见晨昏,热浪催腐的尸山上,鼠蝇乱舞,秃鹫飞落都无处下口。
据传,五王战部连屠七天,清平县的尸骨堆积成山,血水从城墙的砖缝里涌出来,汩汩如红泉。
……
“那您又是怎么从那个笼子里逃出来的?”
薛韫收起疯笑,恢复了镇定,“清平陷落前夜,我先前一直修画的道观里,有几个老道人偷偷把我救了出来。他们说五王战部已经封锁了进出清平的各大关隘,要在拿下清平后,继续将长关四镇收入囊中,建议我在几个道童的掩护下,将战信引在道观禁杀的贤文里,偷渡回京。可我没有立刻答应——”
“为何?”
“因为作践过我的清平县人,还没死绝呢。”薛韫阴瑟瑟地笑起来,瘦弱的指骨掰着笼子上的锈锁,森然道,“我得亲眼看着五王大军屠城之后,再像模像样地‘逃’。”
靳王强忍愤怒,“所以你就这么看着他们——”
“没错,我就躲在城墙上,亲眼看着他们一刀、一刀屠尽了清平全县两万三千五百一十三人,三千零一条恶犬,五百五十头驴,二百三十七匹马,和五千多只不会打鸣的鸡。”得逞似的,薛韫心满意足地笑了,“七天,他们屠了整整七天的城,我就一眨不眨地看了七天的戏。等我看够了、解恨了,这才换上道袍,将道观贤文揣进袖子里,装作刚刚逃出来的样子,‘冒死’冲破了五王大军的围杀,将战信成功送到靖天,成了你们口中人人赞赏的‘响哨人’。”
“……”靳王倒吸一口冷气,只觉毛骨悚然。
薛韫明明可以在屠城之前逃出清平,讨来援军阻止这场杀戮,可他却竟然活生生地在城里坐观了七天,直等五王大军杀过瘾了,再装模作样地上演他的“英雄戏”。
“怎么样小皇侄,跟你想象中的睡前故事不太一样吧?”薛韫昂起头,负手而立,“没办法,荒史谗言总是与真相史实大相径庭。有时候你受尽了委屈,可不就得忍着、捱着,过后再想办法一点点解恨。所以我把这个铁笼子带了出来,这一路走哪带哪——从京城到应忠,再到蒂连山,最后来到这川渝界山,这铁笼上的斑斑血锈时刻提醒着我,这世上无一人能于你搁浅时无欲无求地伸出援手,都是活生生的强买强卖。”
“耶金汗的皮是我活剥的,九龙道一战三年前,连纵呼尔杀夺取北鹘军权的时候,我借了他的刀。但我嫌他脏,剥了皮后就挂在他的丰碑上,让他养活的一百条战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