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点血。
可这样旖旎地亲上一阵,又觉像是偷来的悠哉,二爷莫名愧疚。
“穷思竭虑这毛病,得改。”
于是掐着他的脖子,吻得更深。
二爷无奈,这也要他改,那也要他改,明明早就过了上房揭瓦的年岁,还要人教他怎么活。可他偏偏有些爱听这人碎碎叨叨的数落,念他早睡、温食、少思、多动,别总一天到晚待在屋子里,琢磨着算计人。
……
就这样你来我往,也不知过了几炷香,直到最后亲得二爷浑身瘫软,若不撑着他,人总往下掉。他人一不舒服,就想躲,薛敬问他躲什么,他说硌得慌。
薛敬低头认真地看了一眼,敲了敲桶壁,一本正经地问,“我硌,还是它硌。”
“……”想说“都硌”,又实在难以启齿。
薛敬掐着他后背绷紧的脊骨,寸寸向下,“一寸莲花一寸骨,二哥哥生得漂亮,单单嘴硬。”
随即双臂猛一用力,一把托起他,像是端捧着一只莲上仙,走到摆放供果的台前,稳稳地将他摆在临窗的条案上,再将窗缝敞开一些,夜风能逼退情热。
二爷没冒他那么大的火,懒洋洋地倚窗远眺。
守云阁,端雨台。
“黄昏新雪后,上悬星寰,下彻江眸;
蹀躞南北走,琴水东西流。
苍翠长青,情人白首;
年年久久,一盏孤舟。”
……
江面上摆筏的渔人唱着乡音曲,端雨台上神仙游。
薛敬用干巾擦干他方才弄湿的发尾,转去穿衣。
二爷斜靠在窗叶上,回头瞧着他。
这人的肩臂好似更宽阔了,四肢修长,每一寸筋骨都似被经年沙场的风刀锻塑过。想他年少时就跻身行伍,偏偏少长那几分温文相,戎衣叩马,连刀眼上的“燹”字都是他一笔一划刻上去的。他自幼饱读诗书,文墨精湛,最爱研史,在诗情画意的温柔汤里一荡,通情早慧,最不喜凉薄,浑身热腾腾的,像是一团永生不灭的火,除了自己身上的点点滴滴,他什么都能将就。
可仔细再一瞧他的眉眼,又觉他不是将就的人。年纪小,胆子却大,敢登天阙骂诸神不公,敢闯野漠孤身徒步,敢端起一壶断头酒,死到临头还云淡风轻地笑言情人话,敢在尸血横陈的怒江尾伐木截流,将无辜残骨一块块拾走。
还敢在雀鸟惊飞的野林里干有辱斯文的风流事,堂而皇之。
好像除了平白惹怒自己,他什么都敢。
薛敬束好腰封,走回二爷跟前,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二爷早看出他藏了心事,也不直接问,迂回道,“守云阁地下酒窖的事,不久便会传回靖天——‘更滴三万血’可不在刑典所记。”
薛敬不以为意地“嗯”了一声,“你的意思是,我漠视刑典,滥用私刑。”
“我的意思是,要杀你就杀干净。”
薛敬一怔,头微微低下。
“不过,得想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二爷扶起他的下巴,告诫道,“酷吏之血,放就放了,要放就放得干净些,别给自己留后患,也别给旁人留把柄。殿下做事,向来光明磊落,绝不受宵小欺凌,可宵小也有宵小的本事,封镇玄堂是要你定邦安民的,由着他们用你斩天衢的刀去地垆杀虱鬼,对虱鬼而言,那是喜从天降,对你,是得不偿失。”
薛敬彻底冷静下来,“可事已至此……”
“我来。”
“你已经想好了?”
二爷笑起来,“哪次你捅的篓子,不是我和泥去补?”
“这回我没捅篓子。”殿下怒起反驳,“我知你心结所在,就算叫他们滴尽三万血,仇脓也难消,不是所有沉疴都有药可医的。我终究回不到十三年前,无法将族军救下,我晚生六年,晚来一步……或许穷尽此生都寻不到你期许的一场春霖,无法抚慰你想见的山田,我做不到,弥补不了……”
二爷静静地看着他,见他懊愧、悔恨,方知他郁郁寡欢的症结在哪,原是很多年前,久到他自己都忘了什么时候,病入膏肓时的随口一言。
“我当时还说了什么?”
“你说……心已入秋,难寻春霖。”
“难寻就不寻了,你纠结什么?”
“可……”薛敬不甘,“可我想你寻到,总不能看你郁郁寡欢地与我过一辈子,一辈子那么长呢……对吧?”
“现如今,我已寻到了。”
薛敬浑然抬头,有些忐忑,“是……我吗?”
二爷反问,“不是你吗?”
“我觉得不是我,否则你不会时至今日,红芦雪香还闻不得。”
“那不是闻不得,是不愿再闻。”二爷叹道,“仇脓既深埋腠理,便不必执意去消,应许它们存在。过往,我总将前尘余生、灾祸祥吉混为一谈,用前尘祸丈量余生福,于是处处悲苦。回头去瞧,其实春霖就在左右,山田就在眼前。”
以前二爷总执拗地认为,无法治愈的仇脓将伴随余生,于是他甘心做那倚山望海的守灵人,背着二十万熔骨踽踽向前,一个都不能落,也不配快活。
可自当他试着往前看,却发现不知不觉间,肩头的灯已点亮许久,脚下的路也已不再是寸草不生,自己竟也提灯走马,往贴满福禄的生门又近了一步。
他这好似才明白,往日殃祸既成定局,就应任它埋在心底,允许自己痛苦、愤怒,允许自己攀着“情爱”这棵救命草短暂出水火,唯独不该时刻剜出溃烂的仇脓,同心上人了此残生,那不公平。再精湛的良医也治愈不了自甘堕落的醉鬼,再火热的身躯也暖不热孤注投冰的冷身。
薛敬将耳朵贴在他心口上,轻问,“那你这颗‘入秋’的心呢?”
“心无疚,随意度春秋。”二爷道,“我将往日灾殃同冷心葬于秋时,用余生福寿敬王封初燹,待春霖普降,亦将有润养我烈家军骨的一片山田。你生在刚刚好的年岁,让我刚刚好遇见你,没有晚。”
——莫问来时多崎路,为做情人眼中雪。
薛敬双臂收紧,死死地箍紧他的腰,头抵在他肩头,放肆地笑……
他好似站上惨败多年的云疆,久违地望见了耀眼的云幡。
他穷尽所有,赢下了生平最难打的一仗。
“我得把你这话一笔一划地拓下来,按手印画押,免得你赖账。”
二爷侧眸望向夜幕,每一字都似凝固光耀的星辰。
“生杀帐中三香为证,鹿铃作抵,绝不赖账。”
未料他回答得如此郑重,薛敬一时没接上话,片晌发出一声苦笑,“若我当年未曾质北,你不一定瞧得上我。”
“为何?”
“忠军不奉虐世皇,不守冤骨疆。”薛敬脱口而出道,“族军若善全,本可以更有出息。”
二爷反手捂住他的嘴,警告道,“无天还在外面,方才桶里泡的是酒吗?”
薛敬扒拉开他的手心,笑得背脊乱颤,片刻后突然不笑了,垂首时双眼充血,多年来的心酸涌上心头,眼泪却成了最珍贵的黄汤,一滴都不准流下来。
“二哥哥说过,斩将,从来不应用酷刑。”
“嗯。”二爷按住他的后颈,轻轻捋顺那几根逆生的刺,“但我也说过,除非十恶不赦。”
一夜之间,他断斩皇朝海将几近半百,这在南朝,史无前例。
燹锋浸过淋骨肉,大开大合,这一刀划开在南朝海隅的心脏,想必要愈合许多年。
二爷无从安慰,想了想,哄着说,“我问老板的外孙女赊了几粒奶糖。”
薛敬没多想,“谁家的奶娃娃跟来了,还要糖——”忽然反应过来,从他怀里抬起头,“你当我几岁!”
“可流星小时候……”
“那是小胖子他——”
“……也这么喂你。”二爷一点情面也不留,“在你病得不省人事的时候。”
“……”殿下彻底哑了,所有酸苦恼怒一股脑地噎了回去,憋得粗气直喘。
“年岁”这玩意是他一生都跨不过去的坎,这人百试百灵。
“吃吗?”他还真从袖子里掏出一粒奶糖,一片片剥去糖纸。
薛敬绝然不接,转身回到墙角的椅子上坐下,二爷跟过来,将那粒奶糖隔着糖纸,搁在他手边展开的舆图上,食指轻轻敲了两下,“奶糖化了,就不能吃了。”
薛敬侧眸一瞧,发现那粒奶糖刚好被他搁在“九山七桥”的位子上,这竟然是一张靖天的舆图。他随即反应过来,二爷是在用一粒奶糖提醒自己,别再与杂乱的思绪反复周旋,该回正题了。
“你是说……”
“十数年间,不管是从西川高原一路东出的运砂路,还是由南向北运送‘初蝉’冰棺的那条水航,入京必泊九山七桥。”二爷停在图中“九山七桥”的位置,隐隐提醒,“这里是东西和南北两条运路的交汇——百货经行,官商必争,比奶糖可甜多了。”
薛敬皱起眉,“这就是你方才说的,高凡若要在京师炼‘蜕’,最重要的一环——九山七桥。”
二爷抱起臂,“那么我们就来算算,这些年间,朝中都有谁经掌过九山七桥。”
“最早可以倒推回十四年前,”薛敬道,“萃阑殿那场大火之后,阿灵失踪,后来咱们查出,是梅妃提前令林小孟抱走了小公主,送她登上了当时经停九山七桥的起镖船,作为待选的‘药童’,被送往岭南百草阁。当时九山七桥丰船司的船令是穆府的穆安。”(前情:534章)
“穆安是个给钱就能办事的主,边缘人,梅妃若想通过林惠安买通他,轻而易举。”二爷又道,“再之后,便是徐氏战铁的数百名铁匠,他们被迷晕后装进木箱,从西川高原的仰山铁集分批送往京师,穆安那时还在任,据他临死前回忆,那些箱子的接货人是承恩阁,也就是贺人寰。”(前情:509、573章)
薛敬“嗯”了一声,“承恩阁将接收来的徐氏铁匠转运至熔丘,人和砂是分开的,接‘人’的是承恩阁,那接‘砂’的……”
——“谋蝉。”
——“谋蝉。”
两人异口同声。
他们的眼神同时间撞到一起,二爷道,“便是方才你审姜耀南时他亲口说的,这些年在九山七桥接引存放‘幼蝉’冰棺的那位宦臣。”
“忠途也曾提到过他。”薛敬将话音放缓,“他说小梨风护运过的金砂水路就在九山七桥卸货,曾几次入港,前来接货的人中就有这个谋蝉。‘谋’这个姓氏在宫中并不多见,所以我记得——他是光禄寺的一名内阍。”(前情:573章)
“光禄寺下统太官、珍馐、良酝、掌醢四署,分掌朝会、祭祀、酒醴、膳馐四政,谋蝉归哪一署?”(注2)
“早年是珍馐署的,后转调良酝署,掌御贡。”
“那么这条线便顺下来了……”二爷盘桓着,“高凡若想在京师砂,亟需‘东西’‘南北’两条运砂路的帮扶——‘东西运路’经西川、川渝、岭南琴水、中京垩阳渡,泊九山七桥——名‘天关渡水桥’,可以为他源源不断地输运尚未炼制的金鸣原砂,是炼造蜕军的砂源;”(前情:576章)
“‘南北运路’则由东运水师的十八条粮脉承运,船启外海诸岛,回南海内陆港后沿东州一路北进,过淮水、中京,同样泊船九山七桥,将封有‘初蝉’的冰棺秘密运进熔丘,成为炼造蜕军的‘人皿’。”
“然我朝有令,凡入京船只,过港泊渡必登船巡检,他们若想将金鸣原砂和‘初蝉’冰棺一趟趟、合规合矩地运进九山七桥,便需要一个‘过港不受船检’的正当理由——”
薛敬立马想起来,“杜奂家的御膳船,还有皇后的生辰宴!”
“不错。”二爷道,“‘东西运路’有杜家定期进贡的海珍佳酿作掩,‘南北运路’的姜家海船则以贺祝皇后生辰为由,两边入京,一路过港泊渡都能畅行无阻。谋蝉是光禄寺‘良酝署’的人,名正言顺接卸御贡,由他分拣后,该呈御宴的呈御宴,该贺寿的贺寿,该进熔丘的进熔丘。”
薛敬心一沉,光凭一个小小光禄寺的内宦,就能做那把修裁乱枝的剪刀,由他来控制在哪里开杈,哪支杈开哪树花。
十数年来,“东西”和“南北”两条运路——鬼门铃刀和东运水师分别承运,穆府收验时放水,承恩阁接货,光禄寺分拣;
同时,六部大半牵涉其中——户部有任半山暗中拨银;工部有何文墉牵头大兴土木;兵部有郭业槐盖印,使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