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落里巷道居多且大部分都很狭窄,仅能容一辆三轮车单方面驰过,因而当真的有一辆三轮迎面冲来的时候,谷天雨他们只能把行李箱举过头顶,侧身让路。
其实不是三轮,从众人跟前驰过时,谷天雨才看清那只是一辆有两个铁轮的木板车,只靠前面的人双手驾着往前驼去,木板上缩着个人,似乎是生病了。
“要不咱问问路吧。”季未眠说,“这么一直在巷子里乱窜也不是个事儿。”
一行人出了巷口,终于能够到达某条大路上,见一人匆匆而过,谷天雨赶忙叫住了他。
“哎,这位大哥,我想问问这附近的宾馆怎么走?”
“冰管?”男人满面疑惑,“那是什么东西,又不是冬天,我们这儿只有水管。”
“诶……我们不是这个意思。”谷天雨笑了笑,想起这是荒郊野外,也觉得自己问得实在唐突,“我的意思是旅店那一类,就是供游客居住的地方。”
“驴店?”男人还是没听懂,挠头道,“那又是什么地方,我们这儿也不养驴……难不成,你们是来走亲戚的?”
“我们也不是来走亲戚的……”谷天雨有些苦恼,不知该怎么和他描述自己只是想要找个住的地方。
“那你们是来干嘛的?”男人不耐烦地蹙起眉头,“外地人?”
谷天雨礼貌地点点头,似乎村里人都很在意外地人这个身份。
霎时,男人的脸色更难看了,像是见到什么晦气东西一样,又是掐鼻子捂嘴巴地退避三舍。
“难怪,我说怎么一和你们说话就全身难受。”男人满脸厌恶,“还净说些奇怪的东西,原来是从外边带毒气进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沈维上前一步,男人又急忙后退了好几步。
“离我远点啊!”
冯晟却像是发现什么趣事一样,对男人的警告充耳不闻,上前了好几步,最后男人缩到墙角,实在无处可去,眼睛往四处瞄瞄,顺着巷道的另一头跑去了。
“你们等着,神婆婆会来惩罚你们这些邪恶的人的!”
“是挺邪恶的。”沈维觑了冯晟一眼,轻飘飘地抛下这么句话。
“晟哥,你这是干嘛?”谷天雨却心觉有些好笑,冯晟平时看着挺冷淡,但有时候也会存着些坏心思。
“挺有意思的,我是说这个村子。”冯晟的目光直通巷子,“你们有没有发现,这儿的神龛特别多,几乎每家门口都放了一个。”
冯晟一说,谷天雨才注意到各家门口当真均搭了神龛,只是有些是点燃香火的,有些则落满了灰尘,正因为在村落里如此常见,他才没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是的……”低头一看,小腿处正挨着一座神龛,季未眠不觉缩了缩脚,“太多了,简直多得不正常。”
“他们对我们这些外来者避如蛇蝎,想必也是受到了某些信仰的影响。”冯晟说。
“比如?”沈维一挑眉头。
“你们听。”冯晟没有急着回答沈维,而是手指向巷子深处。
风呈一束束的姿态穿过狭巷,凄厉、尖锐,若乌鸦夺翅般的撕裂啼叫。而风携过来的淅沥灰烬,从远处望到便同那乌鸦散落的羽毛,直到伸手接住,在指间轻轻地搓捻着,才辨清这是纸钱烧烬的残屑。
“有敲锣打鼓的声音。”季未眠说。
“还有这个。”谷天雨把手上的残屑呈现在众人眼前,“一般来说,并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烧纸钱。”
“嗯,有情况,咱们过去看看。”冯晟目光一凝,带着众人往巷子深处走去,也就是刚才男人逃跑的方向。
这一次的巷道尽头是一面墙壁,从侧面的切口出去时,却会发现一片豁然开朗,一棵高挺壮实的大树立于中央,枝繁叶茂中拖拽着红布条,正被树下上腾的火气撩得飞扬。
柴丛被堆得庞大,火势十分地旺盛,站在不远处的谷天雨脸上也一阵干热,顿觉火气熏人,下意识就想再走远些。
可那些村民,包括刚才被问路的那个男人在内,像是浑然不觉燥热一般,有如飞蛾扑火的架势,反而往火堆处越凑越近,火簇闷亮地闪动着,眼睛盯久了,仿佛也被蹿进了火星子,变得又涩又疼。
谷天雨揉了揉眼睛,眯眼细细看去,才发现他们手上均捧了一个盛满水的瓢葫,弓起腰身,把水护在怀里,慢慢地挪着步子继续向火堆处贴近。
然而,他们本来也不是飞蛾,在火焰近将燎上身体时,他们停下了脚步,侧过身子开始围着火堆转圈,人影幢幢,一面走,一面把手里的水瓢忽然上忽下的举着。
“他们这是……”沈维疑惑着,不待众人回答,紧接着,树后走出一人来。
同是佝偻着身子,脸上套着一个涂满花纹的面具,森森青面,外翻的白牙根根分明,像是用真的刃牙镶嵌上去的。面具的边缘露出银白发丝,衣间外露的手臂上也挂着松弛如蛛网的皮肉。
看起来似乎是个老人,身上的蓝黑披风往后掀去,腰间露出一面板鼓,一面小锣,她手里提了一截小棒锤,往鼓面敲上几下,然后又甩上锣面。
刚才的锣鼓声就是从她身上传来的。
“难道这也是在作法?”沈维又猜测道。
“并非。”冯晟用着习以为常的回答,谷天雨接上话,“这似乎更像一种巫术。”
谷天雨先前整理爷爷房间书架的时候,也曾发现过几本有关巫术的书籍,在民间,人们不懂道术,但巫术一类却很常见。
“巫术么……”季未眠有些诧异,“我所了解到的都是早些年的记录了,没想到现在还能见到。”
沈维了然地点点头:“所以他们行的是什么巫术?”
谷天雨对于道术都还是勉勉强强的状态,更别说忽然冒出来的巫术了,当他把目光投向冯晟时,却发现冯晟也摇了摇头。
“具体来说,每个地方的巫术都不尽相同。”冯晟说,“我也不清楚她现在是要如何。”
一纸燃尽,残灰飘荡,刹时,风似乎有了意识,直直地向谷天雨一行人吹过来,不仅把灰烬带了过来,也把面具老人连同村民的目光引了过来。
村中无路灯,只有月亮的银光照拂,以及篝火的冉冉红焰。红白交织的阴影下,每个人的眼睛被火光映衬得像是注了血一般,猩红且凶恶地盯着墙边的谷天雨一行人。
“怎么感觉他们好像不太欢迎我们的样子?”谷天雨眨巴着眼,弱弱地说道。
“不用感觉,就是。”季未眠把身子贴上墙面,也不觉有些紧张。
冯晟则是跨步上前,再次把众人揽在身后,对面成群村民的靠近,他也丝毫不怯,沈维斜了冯晟一眼,也往前迈开了步子。
“慢着。”脆鼓一声响,老人的声音沙哑地响在村民身后,轻令,分量却有千钧之重,村民们都不约而同地顿住了脚步。耸动的人头往两边歪去,中间被划出一条缝隙,老人蹒跚着步子走上前。
她把脸上的面具褪下,眼睛眯起,眼皮上的褶皱迅速坍塌,只剩一条缝隙凝注着众人。
“你们……不是村子里的人。”她说。
“不是。”冯晟迅速回道。
一霎时,窃窃私语在村民间响彻开来,他们瞟向谷天雨一行人的眼里有惊恐、有好奇、也有明晃晃的嫌弃与厌恶。
“外地人进来做什么……”
“我说老德怎地会突然生病,原来是有脏东西溜进来了……”
“难怪,难怪我家鸡这几天老是大半夜惊起,这可是凶兆啊!”
“并非我们有意要闯进来的,”谷天雨上前解释道,“我们是来这附近的古村旅游的,不曾想在林子里迷了路,无意间才找到这里来的。”
“哦?原来是这样么。”
老人笑起来倒是一脸的慈眉善目,看起来很是亲切,谷天雨紧绷着的肩头不觉松了下去。
“是啊,我们原本打算就近找个住处歇一晚,等天一亮就离开的。”
“我们这里不欢迎外来者,你们赶紧离开吧!”
是刚才被问路的那个男人,他身上那股子怯懦劲早已不见,此时的语气甚是嚣张。
“哎,无妨。”老人一开口,男人就缩回了人群中。
“不过是四个迷路的孩子罢了,神说,要怜悯众生,神还说,要包容万物。”老人双手合十,闭眼微伏下头,似在祷告什么,身后的村民见状,也熟练地双手合拢进行着祷告。
“既然神婆婆发了话,那便是神的旨意。”村民中有人说,“那可有人愿意接受这份旨意,收留他们暂住一晚呢?”
村民们面面相觑,内心或多或少都存有纠结。
“我们看起来有这么吓人吗?”谷天雨小声嘟囔道。
“这恐怕不是我们的问题……”季未眠说,“我倒是好奇,他们为何会对外来者如此排斥。”
“总感觉这之前肯定发生过什么。”言语间,老人已经又向他们走近了些,谷天雨立即噤声。
“你们不必纠结,这几位小友,就暂住我家吧。”话是冲身后的村民说的,可目光却是紧盯前人。
欲将离开之际,人群中忽又蹿出一人来,满面焦容地拦在神婆婆前:“神婆婆,我家囡囡吃了您给的药,候了几日,可病怎么也没见好转……”
“你竟然敢质疑神婆婆的能力!”旁边有人斥驳道。
“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男人脸色唰一下白了起来。
“别担心,孩子,一切都会好的。”神婆婆的表情依旧温和而慈祥,男人跪扑在她身前。她抬起手,缓缓落在男人的额头上,轻轻喃语,“神说,一切都会好的,你需要的,只有等待,等待,继续等待,直到神降临的那一刻。”
男人哆嗦的身子定住,嘴唇翕动着,良久,等神婆婆的手收回,男人才似幡然回神地点了点头,僵硬地起身离开了。
“等一下——”谷天雨开口刚叫住男人,不料冯晟一把按住了他的肩头,捏了捏。
谷天雨扭过头疑惑地看着冯晟,冯晟什么也没说,只是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你是想说什么吗?”神婆婆发现了谷天雨的欲言又止,男人未走远,此时也闻声回过了头,不仅如此,旁边零零散散准备离开的村民,似也有一种无声的警惕,均把视线投注了过来。
饶是再迟钝,谷天雨也该反应过来冯晟的意图了。
眼珠子溜一圈地转完,谷天雨笑了笑:“我是想说,希望您的女儿能早日康复。”
说完,冯晟按在肩头的手旋即松了下去。
男人点点头,嘴角扯出一丝笑容,便又佝偻下身子继续往前走去,直到整个身子完全彻底没入巷道的阴影之中。
“神也会听见你的祝福的。”神婆婆笑了笑,“走吧,我带你们去我的屋子。”
谷天雨定神,慢慢地跟在神婆婆身后,却不敢再多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