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是这样，那你为何还要收留我们？”一直保持沉默的冯晟终于开了口。

神婆婆看向他时神色如常：“是啊，为什么呢，也许是神说，让我们宽容一点，再宽容一点吧……这并非我个人的意愿，一切都是神的旨意，你们信么？”

“自然是信的。”众人斟酌着用词时，冯晟想也不想地回道。

如果忽略冯晟面上浮出的淡淡微笑，谷天雨当真以为冯晟把她的话全然听了进去。

那可不是持有礼貌的微笑，而是洞悉一切，从而轻松起来的笑容。

“好了，也难为你们听了这么多。”神婆婆起身，提着一盏煤油灯照路，“楼上有空房间，我带你们上去休息吧。”

房子虽是木屋，可楼中陈物并不简陋，该有的家具一应尽全，在楼上，甚至还能看到一些金银饰品。

空房只有三间，但他们有四个人，季未眠肯定是得自己睡一间房的，这就意味着，他们三个人当中，要有两个人睡一张床。

“怎么分？”沈维靠在门边，朝谷天雨扬了扬下巴。

谷天雨杵在两人中间，左看一眼，右瞄一下：“那个，要不……”

“先说好，要我和他一起睡，那不可能。”沈维抢先说道。

“既然如此，那我和晟哥一起睡吧。”谷天雨痛快应道，本以为这就只是一件连小事都算不上的事情。

冯晟却提出了其它意见：“我想，要不你和沈维一起睡吧。”

“为什么？”谷天雨一向对他和冯晟的关系有着足够的自信，突如其来的拒绝，却让他有些不解了。

“没有为什么……”也许是察觉到话语的不对劲，冯晟迅速改了口，“我的意思是，我晚上睡觉会打呼噜，怕影响到你。”

“我不介意。”气性上头，话几乎是无意识地脱口而出。

冯晟沉默着，一时没接话。

沈维却是在一旁看得饶有兴味，忽然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介意和我一块睡么？”

“也不介意的，可是……”

“哎，我可不是问你。”沈维打断谷天雨的话，从抱臂的姿势里探出一根指头迎向冯晟，“我是问他。”

“我没什么问题。”冯晟立即回道。

谷天雨看着两人，心里忽然生出一丝丝酸楚意味来。沈维原来还在生着气，冯晟似乎一直都在刻意跟自己保持距离。仅仅只是一件分房间的小事，他怎样都无所谓的，本只是随口一问，未曾想会迎来两方的拒绝。

肩头失落地下垂，谷天雨觉得这样又会显得特矫情，他便迅速地把肩膀耸得更直了些，故作爽快：“行呗，既然你俩都没意见，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啊。”

冯晟没看谷天雨，闷着头准备侧身进入旁边的房间，沈维却抬手抵住门栏，把他挡在了外面。

“我只是问你介不介意，可没同意你进屋。”沈维一挑眉，身子迅速缩回房间，忽然压低声音，“但你也别想着搞什么幺蛾子，我会在隔壁一直注意动静的。”

说着他的目光往旁边一斜，“当然，前提是小雨还能让你进屋。”

啪一声，沈维说完便毫不留情地关上了门，风似巴掌掀上冯晟的脸，他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是呆呆地愣在原地，似乎全然无知觉。

微微斜过眼神，撞上谷天雨的目光。他没急着进房间，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对望片刻之后，他才沉默着跨过门槛。门依旧是敞开着的。

楼上无明灯，房间内，暗黄的煤油灯光勉强晕染到房门附近，冯晟整个人则是彻底陷入漆黑之中，愣了半晌，他还是没动。

“晟哥，你打算这么一直站到天亮吗？”

冯晟的眼睛在黑里闪烁得厉害，他长吸一口气，轻轻道：“没关系，我去楼下凑合一晚就好。”

“楼下没沙发，只有长凳。”房间内，谷天雨很快回道。

“我……”冯晟忽然变得局促了起来，“我不是很困，就想去天台吹——”

话还未说完，抬头，谷天雨不知何时又走了出来，他拉起冯晟的手，用力地把他拽进了房间内。

砰一声，木门被关上，冯晟的背抵靠在门上，他的眼前，是谷天雨正凝望着自己，他的两只手，正撑在自己肩膀两侧的门面上。

冯晟没动，谷天雨也不动。一片静默的黑中，飘着淡淡的烛火，彼此的表情仅隐约可见。

粗重的喘息声里，是情感的压抑，然，并非荷尔蒙在躁动。等到谷天雨终于仰起脸，冯晟才辨清，他那双澄澈无暇，琥珀色的眼睛里，正覆着一层薄薄的忧伤，不，或许称之为委屈更合适。

“小谷……”冯晟手抬起，悬在半空愣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选择垂在身侧。

“晟哥，多的我不想说，我也不愿问。”谷天雨哑声道，可气息仍旧粗重，“但我只想要你一句话。”

“嗯，你说。”冯晟伏面接住谷天雨的目光，未曾闪躲。

“你……讨厌我么？”谷天雨问得似乎很紧张，因而他的眉头不觉拧在了一起。

在谷天雨回避地准备暂时移开目光时，冯晟不思遐想地回道：“没有，从来都没有。”

谷天雨偏移的目光顿时正了回来，不解道：“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一起睡觉……”

“我……”

“还有之前，”冯晟一时回答不出来，谷天雨就接叙而上，“即使咱俩生活在同一个屋里，我也发现了，你总会时不时地和我保持距离……除非，是我生拉硬拽。”

谷天雨耷拉着眉，淡淡地苦笑着，抬起一只手臂晃了晃，“就像现在这样，你才会不得不应对，是么？”

冯晟眨了一下眼，只道:“是，也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谷天雨执着地追问着，身子前压，两人之间的空隙逐渐塌陷。

“是反感么，反感我的触碰，也……只反感我的触碰，是吗？”

“不是。”冯晟再一次绝然否定，可越是这样，谷天雨心底的疑虑就越是徒增。

因其之前冯晟刻意回避的动作并不明显，谷天雨不便去质问，也没理由如此唐突地跑去问人家，说，你为什么不愿意碰我。毕竟，严格来说，他们只能算得上合租关系，说得更亲密一点，当然也能算作朋友关系。

今晚却是，冯晟的言行都表露出了对自己的回避，昭昭若视，连旁边的沈维也看得明白。身子横在门中间那几秒，他回想也细想了很多，是不是有哪里无意间和他产生了矛盾或者冲突。

然而在他的记忆里并没有这样的存在，唯一有争执的地方还是关于那两只小鬼是否可以留养在家中，但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所以他既委屈又生气，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有哪里做得让他讨厌了，他才会回避自己的靠近。

明明和沈维是互相看不对眼的存在，却能坦然地接受睡同一间房，那为什么到了自己这里就不可以呢？

明明……明明，自己很愿意和他待在一起的，只要是冯晟在自己身边，他就会安心，会一直安心。

然而……然而，冯晟却不是这样想的吗？还是说，他对自己的种种之好，只是出于礼貌的心态，那自己在他的眼里，又到底算得上什么？

也明明之前才说过，是朋友的……

他想不明白，越想越混乱，他想，索性就这样闷头睡上一觉，天一亮，也许他就不在意这件事，也许这些想法就会随即抛之脑后了。

但那种可能性并不存在。他与门外孤零零站着，正耸陷在夜里的冯晟对上了目光。

寂黑的夜，叫人耳鸣不绝，那双眼睛却似萤火，沉沦里灼灼燃烧的萤火，带着一股无可奈何的忧郁，有如细密冰冷的雨丝，正洒洒地向他下过来，滚烫的火，冰凉的雨，似乎还有温腾的泪，携有渴求，像是一只骨架于陈的手，小心翼翼地向他探出，带着想碰却又不敢碰的忍制，只有淡淡的黑影凌压过来，而他整个人，仍然青木般牢驻于原地。

那种目光，那缕匿于暗角的情感，谷天雨总能第一时间捕捉到。几乎是凭着本能偏移过的头，就好像在经年刻度里渺茫的某一瞬，他做过这样的动作一样，而此时的侧目凝望，只不过是旧照里的再度复刻。

在闪烁的眼神被黑的泥海彻底湮灭之前，谷天雨不假思索地跃出房间，用力地拉住了他的手，也拉住了他的目光。

“你还是不愿同我说么？”谷天雨叹了口气，身子稍微回缩，与冯晟拉开了些距离，“虽然我说过，强问你挺没意思的，但……现在，没意思就没意思吧，我只想知道真相。”

又是好一阵踌躇满绪的沉默。

“没有不愿意。”冯晟紧绷的脸上忽然泄出一丝笑意，是妥协，“你总是这么固执……”

“那我这样，让你讨厌了吗？”谷天雨面部的肌肉也渐松弛下来。

冯晟摇了摇头：“没有，从来都没有。”

“一样的话，说两遍就显得敷衍了啊。”谷天雨直起身子，冯晟也终于能把胸中的气给长长呼出，背不再紧贴门面。

“比起让你不明不白的讨厌，似乎在你知道一切后再讨厌我会更好些。”冯晟淡淡地笑道。

“不会。”谷天雨也很快否决着，然而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他又变得结巴了起来，目光只敢虚虚地盯到后边的门上，“因为……因为，我很喜欢和你待在一起。”

垂眼不敢细望，只听耳边又是一声漫漫叹息，然后冯晟缓缓说：“嗯，我也是，很喜欢……和你在一起。”

谷天雨面颊兀地一红，所有的纠结与情绪里的别扭又瞬间消殆，徒留一腔心脏剧烈鼓动的空白。所幸浓黑里，脸上的颜色并不能看得分明。可谷天雨还是颇有心虚地扭过头，坐在了床边。

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冯晟也一块坐过来。

“好了，说吧，到底是因为什么？”谷天雨清了清嗓子，问道。

“我其实……”

“咚——咚咚——”

冯晟刚开口，倏忽间，门却被敲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