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方遒回到织衣室，扫视了一圈也没看到母亲。以为母亲被安排做了其他活计。

有几个平日与侯方遒相处得不太愉快的奴隶瞥了一眼侯方遒，暗暗偷笑，带了点幸灾乐祸。

多数奴隶和侯方遒从来相处得就不太愉快，理由是侯方遒不合群。曾经几次三番想霸凌侯方遒，反被侯方遒教做人。

后来侯方遒就活在了这些人看不惯奈何干不掉的视线里。

所以侯方遒已经习惯他们这种时不时抽羊癫疯的举动了，此时也权当没看见。

翌日一大早，家宰带着十数个男女奴隶，推着三车衣服来到小黑河下游。

小黑河乃滕国主城-坦凌城东北方向的荆河支流，下游位于阖邑西南方向两公里处，地势低平，水流渐缓。

衣服按照男奴、女奴、主人三种身份分类，男奴浆洗男奴衣裳，女奴不仅要浆洗女奴衣裳，还要浆洗府邸所有主人的衣裳。

侯方遒分到女主人的衣裳。才浆洗完一件，放入左手边干净木桶里，拿起另一件展开，却看到手里的这一件沾有血迹，还有刀剑砍出的破口。

侯方遒心里疑惑，虽说这个时代缺衣少食，百姓的衣服材质不仅粗劣，还不易制得。但贵族不是啊。贵族的衣服是蚕丝制成，显然不是眼前这件。再说，弋阖君府里的那些主子们各个都不缺穿的，没必要破了口还留着。

侯方遒拿着衣服陷入沉思，突然瞥见袖口上粗糙的五角星刺绣，脑袋霎时间空白。

府邸的奴隶们衣裳款式和颜色都简单且单一。侯方遒给母亲和自己的衣服都绣有五角星以作标记。

倒不是爱惜这粗布麻衣，而是一想到可能和其他奴隶混穿衣服，就膈应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很确定这件衣裳不是自己的，那么...是母亲的！

为什么会有血迹？为什么出现在自己手中？是谁？

自昨日下午就没见过母亲，晚间...

晚间她就不知道了。她昨晚一直在废院子里，用炭粉提纯青霉素。

要是她昨晚回去，也不至于不知道现在才知道母亲不见了。

母亲在哪里？

侯方遒猛然站起身，锐利的视线扫向昨日织衣室相互递眼色偷笑的几人。

那几人被侯方遒杀气腾腾的目光盯得有点畏缩。侯方遒大步朝着几人方向而去。

才走两步，就被匆匆赶来河边的小桃拉住。

小桃将侯方遒拉到一旁，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小声道：“你母亲好似伤得挺重，你快回去瞧瞧吧。这儿有我。”

现在不是细问的时候，心中焦急，侯方遒抬脚一阵风地往回跑去。

一把推开房门，看到母亲趴在床上，脸色苍白，额头冒着冷汗，背上盖着一层薄薄的灰白色麻布，此时已被血染红。

侯方遒轻轻揭开麻布，一道皮肉外翻的伤口立刻映入眼帘，好在伤口并不是很深。

“谁干的？！”侯方遒咬牙切齿，握紧拳头。

“我儿，母亲没事。你...”

“母亲，莫要把我当成甚都不懂的孩童。告诉我，谁将您伤成这样的？”

帛女见侯方遒坚持，心知这孩子不罢休的性子，开口劝解道：“哪个奴隶不是今日被罚、明日被打的。你我还能团聚一处，

已是幸运的了。这世上还有许多奴隶已经辗转数个地方，没个安定处。”

“只是最近府上事多，主子们更易动怒。忍忍吧，忍忍就过去了。 ”

去它的忍！其他奴隶被如何作践干她屁事。

侯方遒忍着怒气道：“母亲，从前您护着我，瞒着我就算了。今日这般大事，您还想瞒着我吗？”哽咽道：“母亲，方遒不想哪一天突然失去母亲。”

帛女也哽咽出声：“我儿早慧且坚韧，然，过刚易折。我若不瞒着我儿，恐我儿做出不可挽回之事。我不能失去我儿啊。”

“母亲没什么本事，做得最正确的事情就是将错就错，对外把你认作男儿。你年纪又小，才让你免于诸多阴私。虽也有许多不便，但到底比做女子强。”帛女温柔地抚摸着侯方遒的脑袋，“为了我儿，无论要我如何，我都是甘愿的。”

侯方遒说不通母亲，只能采取迂回战术，道：“可若是母亲不顾惜自己，早早离开方遒，再无人保护方遒了。若方遒女子之身被发现，还说不定如何被折磨死。这难道就是母亲愿意看到的吗？”

帛女一怔，半响后着急道：“那...那要如何？”

“这世上只有咱们母女俩相依为命，我们必须保护彼此，不能瞒对方任何事情。”

帛女语气低落：“可你我都是女奴，又能如何？”

“母亲您要知道，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隐瞒，或会造成不必要的误会。且，两个人的智慧总是高于一人的。若有事，两人一起想办法，总比一人面对强吧。”

那倒是。帛女虚弱的目光看向侯方遒，眼睛里都是骄傲和疼爱。她女儿从小就和旁人不同，身姿挺拔，自有傲气，老成持重，聪慧异常，极有主见。

说起来，侯方遒这个名字就是她自己给自己取的。

她和女儿自来就是相互保护。虽然她看出女儿在外有所收敛，但还是担心女儿的不同招致灾祸，故尽量避免女儿与旁人、尤其与主人们的接触。也因为女儿的机谨，她也很少被夫人们责罚。

想到此，帛女终于缓缓开口，告诉侯方遒事情始末：“昨日弋阖君设晚宴款待三位鲁国游学士子，召女奴堂前伺候。为助兴，弋阖君提议箭射女奴，赏其惊慌之态。我心中害怕，唯恐再也见不到我儿。故趁堂内乱起，寻到一处藏身。弋阖君与三位士子追逐、射死了两名女奴，其余女奴慌不择路，到处躲藏。弋阖君追逐时发现了我，突然发怒，拔出腰间佩剑便向我砍来。我躲闪不及，就被砍伤背部。”

王八蛋！

侯方遒咬紧牙关，心中发狠，既然没有机会，我就创造机会！大不了一死。

侯方遒找来草药给母亲上了药，细细包扎之后，便去找元蘧。

然而站在元蘧门口敲了许久的门，始终未得回应。便一屁股坐在门前台阶上，守株待兔。

自麇罅提升她和母亲的待遇后，她俩就有了些许空暇。小桃也多有照顾，这才好过许多。

侯方遒坐在台阶上，心中默默完善自己的计划。靠她一人想要抓住麇罅谋反的确凿证据，难如登天，那就只有告发一条路可行。

但面见滕国国君姬弘的难度太大，且姬弘和麇罅是亲族，她作为一个奴隶说话份量太轻，恐怕不会引起姬弘的重视，反会增加风险。

故，得找一个适合打小报告的人。而这个人非乐民君莫属。

姬弘崇尚儒家，敬拜儒家宣传大使乐民君，姬弘一上任国君，就找来乐民君进行变法改革，帮忙治理国家。

故，若乐民君上报姬弘麇罅意图谋反，事情近乎接近成功。

比起姬弘，乐民君的身份更容易接近；且民间传闻乐民君仁善，令人亲近，想来比起麇罅之流，不会轻易处罚旁人，因此，就算她举报失败，多半不会获罪。

所以，她打算充当一回“魏樑”，靠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乐民君向姬弘报告麇罅的小动作。

据她所知，乐民君臣事滕国之前，曾出游过齐国。

现在的她没什么人脉，也只能寄希望于来自齐国的元蘧能帮得上忙，让她能见到乐民君。

暖阳已爬过山头，稳稳立于正空。

春风沙沙吹过枝头，惹得树上停歇的鸟儿发出清脆叫声。

元蘧提着剑，懒散走来。

“你在这儿作甚？等我？”元蘧脸上有轻微不耐烦。他是带着光荣艰巨使命从申珉君府邸出来的。本想出色完成谋宋任务，在申珉君面前刷足存在感，成为申珉君身边的得力助手。

但方才接到消息，申珉君欲派其他人顶替他前往宋国，完成谋宋任务。而他却要继续盯着小奴隶和弋阖君府！

元蘧心里此刻就像丢失一大块金子那么难受。

侯方遒察言观色，说正事之前先顺顺毛，道“小弟那日误会了大哥，大哥却没责怪小弟，不仅未举发小弟不务正事，反倒帮忙遮掩小弟行踪。小弟感觉惭愧，又敬佩大哥的宽宏大度、君子作为。故小弟今日得空前来，特向大哥道谢。”说完，深深鞠了一躬。

元蘧自来到弋阖君府，一直暗中观察侯方遒，怎会不知侯方遒此刻是装模作样。今日特地门前等他，估摸着有事要他帮忙。

但好话总是舒心悦耳的，带有目的性的好话也不例外。

元蘧心情晴朗了不少，问道：“说吧，你到底为何找我？”

侯方遒道：“大哥，小弟的感激之情是真的。就是顺便想问问你是否结识乐民君。小弟慕其名久已，一直想向乐民君问道学习。不求闻达于诸侯，但求内省己身，规避言行，涤荡灵魂。”

你的确需要涤荡灵魂。元蘧睨着侯方遒，这小奴隶有点才能又胆大包天、手段狠厉，替麇罅老匹夫谋划干掉仁德爱民的姬弘。若不趁其年纪尚小多加管教约束，只怕他长大后会助麇罅祸害更多人。

申珉君要观察这小奴隶，不就是为了了解他的才能大小，可堪为用否。

若乐民君能教化他，使其分清善恶，而不是固执地助力于麇罅，对申珉君或是一件好事。

元蘧想通后，就爽快答应搭桥牵线，于两日后带他见乐民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