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一上来就剑拔弩张的儿子,赵父实难心平气和,不禁脱口道:“你这什么态度,我是你老子!”
赵云澜不知道他哪来的底气,只知道自己再也不必挖空心思地编造理由、斟酌措辞,以期让面前这人“放他一马”了。
“老实告诉你,我和沈巍早就确立了关系,谁来搞破坏我就跟谁急,谁敢对他不利我就敢跟谁翻脸,管你是老子还是天王老子!”
确立关系!一听这话,赵心慈就知道儿子这是彻底摊牌了,他虽然早就心知肚明,但亲耳听到还是难以接受,不过这也提醒了他,此时此刻不是硬碰硬的时候,于是压住火气,果断调整战术:“云澜,我承认我不是个称职的父亲,但我关心你、想你好,这你总不能否认吧。”
赵云澜等着他打完亲情牌。
“这些年来你干了不少大事,作为特调处的处长和镇魂令的执法者,亦可谓守文持正,对此我很欣慰,不,可以说是引以为傲,可……”他语调一沉:“唯独在对待沈巍这件事上你却让我大失所望,我可以理解你因为感激、同情、甚至是愧疚而对他产生了不同于其他人的感情,但你深陷其中、离弦走板,放任这份感情变成执念,却是我无法理解也不能接受的,身为父亲,我认为我有责任站出来纠正你,包括替你解决问题。”
赵云澜:“逼他离开我,就是你所谓的‘解决’之道?”
“我没有逼迫他做什么”,赵心慈反驳:“是你不愿接受他的选择,可你又怎么知道他不是出于本意呢,难道他违背了你的意愿就是错误的、违心的、甚至是被胁迫的吗?”
“你没逼迫他?”赵云澜冷笑,随即套用对方的原话戳穿他:“你没有要求他——必须、主动离开我吗?”
“沈巍告诉你的?”赵心慈有些意外:“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说也不会说”,赵云澜不瞒他:“是你们被窃听了。”
“……”
赵心慈没料到自己早就暴露无遗,还是有那么点措手不及的,他低头沉思了一小会儿,才又面不改色地对上儿子的冷眸:“既然如此,那你该知道,沈巍确实是自己点头同意的,至于对你隐瞒实情,你看不出来吗,这个意愿他比我更迫切,甚至不惜求死来达成,我把他留在亚兽族,又分派专人看护,就是考虑到救治的需要,同时避免更大的悲剧发生啊!”
以为捅破了窗户纸,对方多少该为自己卑劣的行径表现出一点心虚,谁知等来的却是更自以为是的侃侃而谈,仿佛他不是在背地里耍手段,而是默默无闻地做了件善事?
“同意是因为他没办法拒绝一个父亲的请求;想死是因为他被迫放手、痛不欲生;留在亚兽族是为了忠于对你的承诺、不得不妥协……”
男人历数着爱人所承受的一切,满目痛楚,脚步在不经意间抵近:“你威逼、伤害、幽禁他而不自知,是该说你自欺欺人呢还是麻木不仁?”
赵父被逼到眼前的人几乎踩到了脚面,不得不退后一步,继续道:“我主张你们分开并非针对沈巍,你这么指责我是因为对我有偏见,不相信我是在做对你们双方都好的安排,也不承认他是自愿接受的。”
“好一个自愿接受,为了达成你的愿望他压上了自己的性命,而他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凭什么要无条件接受你的安排!”
凭什么?赵心慈心里话说:自然是凭他占理、而他无颜力争呗。
“你不懂他,我不怪你,但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赵云澜将手中那本造假的卷宗拍了过去,原本想说“别逼我做大逆不道的事”,到底还是忍了下来:“收手吧,你不会再有机会故技重施,更不可能成功。”
赵父下意识地接过卷宗,心思急转:“我做过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沈巍不惜压上性命也要和你分开,足矣说明他的选择有多坚决,你现在把他领回家,岂不也是在行逼迫之事?”
想不到这还能被倒打一耙,赵云澜无语了,他心系沈巍,不想浪费时间在这种毫无意义的掰扯上,转身就要走。
谁知赵心慈却不打算放过他,好像只要拉他下水,那些对自己不利的指控就能一笔勾销:“沈巍没有提出、或者同意你把他带回家,是也不是?”
赵云澜脚步一顿,意识到对方不会死心,决定狠狠回击。
“是又如何”,他转回头,带着三分得意四分挑衅,勾唇一笑:“我们彼此相爱,是分是合、住不住在一起,都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别以为拿捏住了他就能左右我,说得再明白点吧,有些事还真就只有我说了才算!”
“混账小子!”
显然,这把见招拆招技高一筹。
而赵心慈最看不惯他这副无赖嘴脸,当下恼羞成怒:“别老跟我扯什么爱不爱的,再爱也要过日子,但凡他是个健康正常的人,我都懒得掺和,可他不是,我们也没有能力医治他,你们在一起只会互相拖累,他能意识到这一点并且愿意放手,为什么你就不行?能牺牲一个为什么非得再赔上一个!”
说到重点了——这才是面前这人最真实的想法和目的:他会拖累他;他要牺牲他!
什么对大家都好的安排,他根本就没在乎过沈巍的死活!
赵云澜心底涌上一股难言的悲凉,既为爱人也为自己,他嘶哑着问:“所以,打从海地交战、他负伤而归,我把他领进家门的那一刻起,你就在处心积虑地等这个机会了,是吗?”
赵父抿唇不语。
赵云澜咬牙,无法宣泄的怨恨与悔之不及的懊恼堵得他胸腔闷痛,他不自觉的捏起了拳头,声音发颤:“果然,我早就该防着你!”
再怎么不知歹也是亲生的,赵心慈见他这样还是有些心疼的,他本不愿伤害他,如果必须用伤人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他也希望有人能替代,找上沈巍、瞒天过海,无非如是,只可惜功亏一篑,最终还是演变成了父子间的正面交战。
“云澜,你不用那么紧张,我只是就事论事表达我的看法,目的不就是为了和你沟通吗”,他试图安抚儿子充满敌意的紧绷感:“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希望你能静下心来好好想想我说过的话……”
“够了”,赵云澜打断他:“他没有亲人、无处可去、看不见又身负重伤,你要我放手让他独活,这根本就是和他有仇,可海星能坐享今日的安宁,是他用命换来的,别说亏待,连不敬都天理难容,我觉得你才应该好好反思、想想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闻言,赵心慈眼神一亮,抓住契机立刻接话道:“是,海地和平得来不易,我承认他功不可没,但如果是要报恩、要给他一个好的归宿,方法多的是,你大可不必独揽这份责任,由组织出面,反而更为安全妥帖,你若为难,完全可以回避,我保证绝不会给你带来负面影响,而且可以做到直到你满意为止,如何?”
“你说什么?”赵云澜都要被他气乐了,只可惜他笑不出来:“你是听不懂人话吗,我说过了他是我爱人,他有没有大恩于天下、该不该记恩,那都是别人的事,在我眼里,他就只是我要守护的人、要共度余生的人,谁都别想把他从我身边带走,何况你不来祸祸他,他安全得很!”
赵心慈自认给足了诚意,可对方不但一再无视,还屡次三番高调示爱,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卸下了温情面具:“好,我就当你是真的爱上他了,可你能爱得惊世骇俗,却不能爱到目无法度!”
“什么样的法度不允许我们相爱了,我们相爱违法了吗?”赵云澜浑然不顾在对方的底线上疯踩。
赵心慈:“别忘了,他的身份始终是地星人,目前看来也不再能胜任海星的任何公职岗位,根据镇魂令法理当居于地星而非海星,既然他不愿意留在亚兽,那就只能请回了,作为镇魂令主,你要知法犯法?”
“什……什么?”
赵心慈:“星督局拥有镇魂令法的最高执法权,你没有独断专行的资格,我已经放任你太久了,原本想着作个善了,你既不领情我只能依法办事了,你……该不会以为我有心无力吧?”
赵云澜:“……”
观念不同、立场有别,赵心慈接受不了沈巍,赵云澜并不意外,可他以为这场较量,怎么都是关起门来的战争,最坏的结果无外乎重蹈过去十多年的覆辙,避而远之、形同陌路,可……现在他这个上司父亲是要以星督局为后盾向他宣战吗?
老头子心机深厚,手段雷霆又身居高位,这么多年游走于海地两界,难道手上真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底牌?
这意想不到的转折,让赵云澜不寒而栗,恐惧感油然而生,他费力地按捺下波涛汹涌的不安,在被搅乱的思绪里飞速抽理出驳斥与制衡对方的理由与筹码:
“镇魂令法的核心任务是为约束那些心怀不轨和实施恶行的地星人,别说黑袍使是镇魂令的豁免对象,就算不是也够不上被遣返,但是你,捏造事实、篡改卷宗,这叫渎职,你说我知法犯法,我说你才是滥用职权、假公济私,信不信我让你官位不保、偷鸡不成蚀把米!”
老子要亲手毁掉儿子的终身幸福,儿子要亲手摘掉老子的乌纱帽,这是有多父慈子孝啊?
赵心慈:“这份案宗是给你看的,本就不是正本;黑袍使职能架空,送他回地星有法可依,我说过了,我做的一切都无不可告人,你威胁不到我。”
好一记有法可依的卸磨杀驴;谁能相信,“职能架空”这四个字,有朝一日竟然会被用在对黑袍使的评价上。
“他到现在还躺在那儿没醒是拜圣器归位所赐;要不是和他同行、有他护着,我这个镇魂令主也早已魂飞魄散,‘职能架空’,你们还真有脸说!”
“没有人能抹杀他立下的战功,包括特调处在内,星督局都会论功行赏。”
“好啊,那就先论功行赏吧,和平无价,我们不要升官发财,只求一如既往相安无事,如此廉价,星督局该不会给不起吧?”
“你这不就是要为了一个人舍弃自己的前途么?可惜,镇魂令选择了你,别人可以自行其是,你却不能;别人有功成身退的一天,你恐怕也没有,星督局必要杜绝一切舍本逐末、因小失大的隐患!”
一顿唇枪舌战,话音落,四下顿寂,父子两人的目光隔空对峙。
这一瞬看似一触即发,但赵云澜心里的那团火渐渐熄灭了。
良久,他掀了掀唇角,露出了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淡漠,幽幽道:“其实,你根本无所谓我和谁在一起,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地星人也好、黑袍使也好,你只在乎那人是不是绊脚石、会不会妨碍我全心投入当好这个镇魂令主,哪怕他救过我无数次。”
赵父不予置否。
“我改变不了你、改变不了你的想法、观念和行事准则,同样的,你也改变不了我,而且,你越是把他当成一柄必须披荆斩棘才有存在价值的利刃,我就会越珍惜他,所以随便吧,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能不择手段,我就能不计后果;倘若法度容不下他,我便也没有容下这法度的必要了——还你一句话:你威胁不到我!”
赵云澜说完真的走了,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儿子桀骜的背影,赵心慈有失落、有挫败、也有惋惜,唯独没有妥协,当他决定要出手替他斩断那团乱麻时起,就再没想过打退堂鼓,哪怕原定计划落空了,他也不认为自己会失败,殊途同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