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陈星哼唧着翻了个身,半睡半醒间,曲臻下意识伸手将她拦住,也是那时,鼻息间涌进一股铁味儿。
——“曲臻。”
耳边响起熟悉的音色,曲臻猛地惊起,正撞上影一那双清冷的眸子,她捏紧被角怔在原地,一时间恍如幻梦。
“有依?”
见曲臻睁眼,影一对她沉声交代道:“你速速收拾好去集市租辆马车,即刻出城,走土路去宋家庄。”
曲臻见他语气急迫,不敢细问,只道:“那木棉怎么办?”
“交给我。”
影一简短答完,转身看向桌上的包袱,挑拣片刻后,拾起一只香囊丢至曲臻怀里。
“到时候你将这只香囊悬于窗外,我便知是你。”
“好。”曲臻迷糊间点了点头,就见影一三两步奔至侧窗,而后一跃而下。
是梦吗?
曲臻低下头,木然看向手里的香囊,而后猛地从床上爬起,从包袱里翻出了曲恒的那件翠纹青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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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西城门前,晨钟余音浑厚。
佟大柱、梁二与疤脸男三人一袭黑衣,各自牵着一匹棕马,正欲出城。
“我说,刀哥,真不再等等吗?”
佟大柱看向疤脸男,窃声道:“那婆娘骑的是匹白马,咱们打卯时就守在这儿,也没瞧见她出城啊。”
“闭嘴,你个废物!”疤脸男厉声答:“若不是你将交货点抖了出去,老子犯得着起早贪黑跟着你折腾?掌柜的说那婆娘昨晚便收拾东西离开客栈了,明摆着是要天亮出城,消息传到前,咱几个必须保证她到不了宋家庄!”
“可呈祥当铺是徐大人的生意,”梁二犹豫道:“咱们就算到了,也只能守在外头,若是撞上那活阎王......”
疤脸男却冷哼一声,不屑道:“一群鼠辈!如今我们有三个人,还怕他一个不成?”
祁三刀说罢,挎上箭筒翻身上马。
马蹄浴土疾奔,一行三人很快混入出城的队伍,一路向西。
行离西门十里,祁三刀脸上已沾满黄沙,他带头驶离人群、涉入土路边的野林,只为缩短路线,快些抵达宋家庄。
这时,身后却传来佟大柱的喊声。
“刀哥!”后者语带惊恐道:“梁......梁二不见了?”
“什么?”祁三刀调转马头,一把摘下脸上的面巾,厉声道:“何时的事?”
“小的也不清楚啊!”佟大柱扯着嗓子回道:“方才起了风沙,我前后都瞧不见人,待风沙过去,他便没影儿了!”
祁三刀勒紧马缰徘徊在原地,抻长脖子四处张望,大声呼喊梁二的名字。
“刀......刀哥,你别叫了!”佟大柱却结结巴巴地制止他道:“待会,再把那活阎王招......招来!”
祁三刀冷哼一声,只想将佟大柱一脚踹下马,后者却紧跟在他后头,颤声道:
“今早我们在巷尾寻见霍三时,他说刺杀令四日前就被接下了,那黑袍定是已然抵达湘西,刀哥,你想想,他既到了,为何不动手?”
祁三刀目光一斜,凛然看向佟大柱,“为何?”
“准是叫那姓梁的给做掉了啊!刀哥,你是没见过他的手段,十丈开外的瓷碗,他一挥手便能打破!那厮连黑袍都敢杀,如今没了梁二,咱们两个更不是他的对手,刀哥......”
佟大柱央求道:“咱们还是回去吧!”
“你个蠢驴!”祁三刀骂道:“那黑袍个个都是顶尖的刺客,还能折在那耍猴戏的人身上?况且,就算咱们打不过要逃,也该往宋家庄去,那里有分舵的据点,兄弟少说也有二三十!就你这胆魄,还是趁早滚回黄龙山去吧!”
祁三刀说罢,抬头观察日照,而后调转马头继续向西。
但梁二毕竟消失得蹊跷,叫祁三刀心里也打起了鼓,眼下他只想着快些抵达宋家庄,与那里的兄弟们会和。
片刻后,听闻急促的马蹄声再度从身后传来,祁三刀冷笑一声,揶揄道:
“怯夫,你丫不是要回去吗?”
蹄声密集依旧,祁三刀却未能等来佟大柱的回答。
某一刻,他紧握马缰的手颤抖起来,另一只手不动手色地摸向背上的箭筒......
电光火石间,一道黑影闪过,腰侧传来的怪力将祁三刀猛地踢下马背,在地上翻滚几圈后,他正欲打挺起身,却见那闪着寒光的短匕已架至颈前。
刺眼的日光打上刀面,将来人的面容映得如玉般光洁。
看着那张掩藏于面巾之下的脸孔时,祁三刀突然有些想笑。
佟大柱说得竟分毫不差——那双无波无澜、不带一丝温度的眼嵌在这张毫无血色的脸上,确是像极了阎罗现世。
此人出手的速度与准度远在他之上,祁三刀目光下视,见那持刀的手始终稳稳压在距离咽喉半寸的位置,方知自己已死到临头。
既然如此,莫不如将心中的疑问一股脑问个清楚。
“为何?”他于是咬牙道:“先前你只是将人打晕,如今却为何痛下杀手?”
但那人并未理会他的问题,只是冷冷问道:“宋家庄究竟有什么?”
与他对上视线的那刻,祁三刀终于理解了佟大柱。
当他看向自己时,仿佛只在看着案板上的一块肉,令祁三刀不禁好奇他的血是热的吗?他的心,是跳的吗?
早年间,祁三刀在矿场见过这种眼神,日复一日的劳作夺走了那些人的灵魂,使他们如行尸走肉般麻木不仁,连鞭子抽到身上都闷不吭声。
因此,祁三刀很清楚,面前之人随时都可能割开他的喉咙。
而对一个将死之人来说,帮规、律令,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于是,祁三刀不再犹豫。
他利落道:“宋家庄是荼罗帮分舵的据点,领头的是分舵主邵青,今早我们已将消息传出,让邵青严查今日入庄之人,你带着那女人,绝对进不去。”
影一面上并无波澜,只是接着问道:“那呈祥当铺呢?”
祁三刀答:“当铺是主顾的生意,荼罗帮无权插手,只负责将掳来的幼童转送到那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至于之后的事,我们一概不知。”
“你可知晓主顾的身份?”
“不知,就算是帮主,也只与他有过书信往来。”祁三刀答:“掳走幼童一事,帮主偶与县令赵大人接洽,名单由徐大人提供,荼罗帮只负责寻人绑人,这些佟大柱应该都交代过了,不过......”
祁三刀顿了顿,继续道:“我先前去梦州传过信,那酒楼里有不少穿着麒麟袍的官员,我不知哪一位是主顾,但想必他来头不小。”
“哪家酒楼?”
“揽月坊。”
影一顿首。
揽月坊便是他在霍三信函上瞧见的地址,看来此人并未说谎,只可惜,这条线索并无用处。
影一思忖之际,身下的祁三刀却突然笑起来。
“错了,我们都想错了!”他大声道:“怪不得你一直在打听主顾的下落......”
“你没有杀死那黑袍。”祁三刀笑中带泪,两眼一眨不眨地看向影一左腕上的布条。
“你,就是黑袍。”
“你说得没错。”
影一将短匕凑近,淡淡道:“这也是为什么,你必须要死。”
“既然如此,”祁三刀笑道:“在下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说吧。”
“吾乃匪寇出身,一生与泼皮草寇为伍,从未与正统刀客交手。”
祁三刀微微抬起手掌,目光虔诚。
“黑袍大人,”他道:“若你不急于赶路,可否赏脸与我来上一场真正的较量?”
影一微微眯起双眼。
此人不图痛快,反而想在死前与他试试刀法,这请求不得不应。
于是,影一收刀起身,定于原地,静待祁三刀出招。
从地上爬起后,祁三刀笑得愈发畅快,他拔出腰间的弯刀,信手一个刀花将刀背搁到脸前轻吻了一下,而后对着影一抱拳道:
“在下祁三刀,此刀名为‘无终’,所谓‘生死有尽,江湖无终’,这刀身上的豁口,是四年前我去梦州参与影笙会武试时留下的,大人若不嫌弃,日后也可将那柄‘无终’带在身上!”
此人甚是有趣,竟连身上的刀都取好了姓名,但站在他对面,影一却没什么可介绍的,便只是简短道:“梁有依。”
“梁少侠,请赐教!”
祁三刀嘹亮一声吼,跳脚上前将手上的弯刀直直劈下来,影一扭身避过,刀影如惊雷一闪,拉开距离后,但见祁三刀左脸的刀疤上又新添了一道血痕,与先前的疤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十字。
“好功法!”
祁三刀一掌抹掉脸上的血,将其抹上刀背,而后单手持刀,刀刃斩风时发出悦耳的“噌噌”声,影一左右闪躲,目光紧锁祁三刀的喉咙,手上的短匕却迟迟未动。
他说他叫祁三刀,那自己也该容他斩出三刀。
狂风大作,尘沙四起。
一路挥刀逼近后,祁三刀将弯刀隔空抛出,刀身在半空旋转一周后稳稳落入左手,与此同时,他提膝跃起,刀背向侧,凌风一个横斩......
此招又快又险,影一下意识背身抬手,用短匕架住刀刃,同时心中默数。
——第二刀。
祁三刀见这刀被挡,嘴角竟微微上扬,他顺势收刀向下,影一倾身后撤,但腕上的布条却被横刀斩断,在风中飘扬片刻后、安然落地。
这一刻,正午的日光冲破刀尖,映照出那醒目的“壹”字刺青,叫无终停滞在半空。
祁三刀嘴角颤动了两下,双眼雪亮。
“你不是黑袍,而是金袍......”
——“你是......影一。”
祁三刀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
“堂堂金袍杀手公然违背会规,就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影一眉间微不可察地紧了下。
——“为了女人”,他并不喜欢这个说法。
“你的时间到了。”
于是,影一抬起脚步,右手旋起刀花,扭转刀尖向前。
祁三刀的胸口不住上下起伏,眼看死亡步步逼近,他只得大吼一声,面容扭曲着挥起弯刀,朝影一冲将过来......
距离在二人脚下骤然缩短。
某一刻,影一猛地倾身向前,脚下疾风涌动,如箭穿云......
两人擦身而过的那刻,祁三刀颈前闪过一道寒光,他怔怔站在原地,待到鲜血开始喷涌而出,那柄无终却还未来得及挥下。
影一抬手,在无终落下前握住了刀柄。
他记得这个人。
在顺喜茶楼时,他拔刀的动作很快,且缜密善谋,是最先意识到曲臻会前往宋家庄的人。
若非此行遇上,影一兴许会放他一马,容他带着这把刀继续行走江湖、挥斩无终。
只可惜,这一行他已破例了太多。
影一拾起地上斩断的布条,悉心擦拭掉短匕上的血,同时仔细端详着地上的祁三刀,默默记下他的身形与容貌。
既已破例,便不如破例到底。
祁三刀之名虽未被写上刺杀令,若日后有空,他也想将他捏作泥人,搁在这把弯刀边儿上,得闲沐光乘凉。
影一如是想着,俯身顺走掉在一旁的弓箭,将三具尸体拖至提前挖好的土坑后,而后含指吹出一阵哨鸣。
很快,蹄声轻疾迫近,那头毛色如霜的骏马一路穿越树影,踏尘而来。